象山张为礼 发表于 2011-12-29 09:10

<凋零>连载之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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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凌云根本不知道,就在她坐牢时,庄春园在越狱后确实曾到她苏南的老家来过。不过,当他探知凌云也已经被捕入狱的消息后就悄悄地离开了苏南,也就没有迈进过她的家门,连凌云的母亲都不知道庄春园曾到过苏南。
庄春园是用“苦肉计”得以逃脱监狱医院的。当天夜里,他在荒凉的郊野树丛里躲藏了一阵后,没有发现追捕者出现就摸黑走到一条公路旁的灌木从里休息,他想等候一辆载运汽车到来好搭便车离开此地。他曾在抗美援朝时入朝作战,在运输队里当过汽车兵,熟悉各类汽车性能,驾驶技术也好,经常在夜里开车与美军飞机周旋,练成一身过硬的功夫。故此,他对于各种型号的汽车是相当熟悉的,只要一看到灯光就能分辨出什么型号的汽车。说来也总是凑巧,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一辆载运汽车开过来,他连忙跃上公路去拦住汽车。这个驾驶员的态度倒也不错,停下车后听到庄春园说是因“母亲急病”要立即赶回家去就欣然同意他上车,还叫他坐在他旁边的副驾驶的座位上。他一个人在夜里开车感到很纳闷,也巴不得有一个伴儿坐在他旁边作陪,有说有笑自然就不会打瞌睡了,也落得做个须水人情。庄春园是个善于应变的人,不多久就与驾驶员混熟了。当他探知驾驶员也是往定西的方向开去时,他真的感到很荣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哎,师傅啊,哪有这样凑巧哪,我们正好是同路。”
“喔,真的?”驾驶员也高兴起来,笑嘻嘻地对庄春园说。
为了取得驾驶员的信任和好感,庄春园凭着自己对汽车性能的了解,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关于汽车的结构、性能及驾驶要领等东西,弄得这个驾驶员一头雾水,他咋的对汽车这样熟悉啊,从而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看来啊,你对汽车十分在行嘛,会不会开汽车啊?”
“当然会开,你信不?”
“好啊,那你来试试看,我正好有点疲倦了,想休息一下,你来开一下如何?不过,你先得给我先慢慢地开,好让我看看你的驾驶技术究竟如何,好让我放心。”
说着,他们就对调了位置。庄春园接过方向盘,熟练地起动、进档,然后慢慢地将汽车开起来,驾驶员一看就明白,这个来客真的是一个操作熟练的驾驶员,甚至比他还开得好,于是,他也就放心让他开好了……

在汽车开到去定西车站的分叉路口时,根据事先的约定,庄春园决定下车。他深情对这位驾驶员说:“老乡啊,真的是太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给我带上车的话,我哪能这么快就到了这里,要走了一个晚上不说,恐怕连脚梗都要走直了,祝你一路平安。”
“哪里,哪里,出门靠朋友嘛,我还应该感谢你才对呢,如果没有你代我开了这么多路的车,我的眼睛都恐怕要开得瞪直了。再说啦,车上多载了一个人又不要我多花费力气,是吧?你咋要这样客气的啊。”驾驶员也充满感激地说。于是,庄春园又向他道谢了一次,就径直向定西车站走去……
他之所以要来到定西来,是考虑到去投奔他的好友王乐光最适宜、最安全。王乐光是他同学加难友,他也是一个右派学生,毕业后被发配到定西林场里做护林员,常年在深山冷坳里与树林为伴。他为人耿直,讲义气,富有同情心,觉得投靠到他这里去暂时住几天最合适、最安全,没有陌生人会到这样的深山丛林中来,监狱的监管人员根本不会考虑到他会到这种地方来。
果然不出庄春园所料,当他出现在王乐光的面前时,他经过瞬息的惊呆后就紧紧地抱着了庄春园:“兄弟,我想你好苦啊!”……
庄春园向王乐光述说了他这段时期以来的遭遇。他听后十分感动,一方面为他的勇气而敬佩,另一方面也为他的遭遇万分同情。有什么办法呢,在今天的中国,难道还有我们这些人正当的说话权利?如果你不想坐牢杀头,那你就只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地接受他们的改造,否则的话,你就要作好坐牢甚至杀头的准备!此时,他忽然想到庄春园此时肯定是饿得肚皮紧贴背脊了,得赶快去为他张罗一些吃的东西。他知道,对于一个饿得眼冒金花的人是不宜吃得太多太干的食物,最好是先喝一些比较稀薄的东西。庄春园听后对王乐光的如此细心照顾甚为感激。当王乐光捧着一碗喷香的小米粥交给庄春园时,庄春园真的是满口流涎水了……
尽管是在这饥馑的年代,庄春园的到来并没有使王乐光为难。虽然王乐光拿不出山珍海味的佳肴来招待庄春园,但让庄春园填饱肚子并让他在这里安逸地住几天时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因为在这偏僻的山林里,是属于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有人会来这里割“资本主义尾巴”,他可以在广袤的山林空地上自由地种植,不会受到什么干扰。他种了许多蔬菜,也种了许多诸如地瓜、土豆之类可充当粮食的作物。在这大饥荒的年代里,这可算是稀罕之物了。因此完全可以这样说,这里是此时此刻的“世外桃源”。他充分地考虑到庄春园目前的处境,他到这里来“避难”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他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得太长的时间,停留得久了就必然会“走漏风声”,这对庄春园是极端危险的。庄春园也已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在刚到时就对他说过,他在这里要停留三天,先恢复一下身体再说。几天以后,他又要去“浪迹天涯”了,他真的为他的命运担忧。为此,他也就有了思想准备,他必须尽可能地为庄春园准备多一些粮票和现金,否则的话,未来的困难是难以想象的……
这天傍晚,王乐光和庄春园彻夜未眠。
“春园,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王乐光怀着沉重的心情问他。
“这个问题,我在逃离监狱后的路上就已经有所考虑,我不能长期在逃亡下去,也没有条件允许我长时间地这样混下去。我考虑再三,最后还是要去主动地向有关部门去自首的。”
“你去自首以后,他们难道会宽恕你?你此前的行动可是一种越狱的行为啊,要处以重刑的!这种结果只能是罪加一等吗?何必当初呢?你可要考虑停当啊!”王乐光惴惴不安地提醒他。
庄春园对于越狱要“罪加一等”当然是清楚的,他之所以要这样去做,他有他当初的道理。他对王乐光说,这个问题要一分为二的,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这可是两码事。我一直认为,党中央和毛主席所发动的“反右派运动”是错误的,虽然他们决不会承认这个决策的错误,但历史终将会还我们清白的。现在暂且先不遑论中央决策是否正确,就算中央决策正确,难道下面基层干部就不会发生乱搞一套的事?我的所谓“右派言论”仅仅就是说了一些关于“并系”的问题,这“并系”问题纯粹是学术性的问题,怎么能与“反党”挂钩呢?这显然是“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但他们却硬是要把这个问题“上线上纲”,难道不是有意地栽赃陷害吗?你说,这样岂有此理的做法难道会令人信服吗?!当然啰,我和古彦编印、散发地下刊物《觉醒》倒是一种有意的“反党行为”,但那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目前之所以会发生了全国性的大饥荒,正是此前的一连串的政治运动所带来的恶果。我们之所以有这样去做,无非是想通过业已发生的大饥荒的事实让那些还蒙在鼓里的干部们在现实面前觉醒起来,去认清自从“反右派运动”以来所生的一系列政治运动造成的结果,特别要去认清由于这一系列的政治运动,造就了“个人崇拜”,其形成、发展的严重恶果应该是到了反省的时候了!我深信广大党政干部迟早会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我之所以决定要越狱就是为了到一个我认为有可能会引起注意的地方去申诉,不管结果如何,我要去冒这个险,大不了再判一个重刑,即使被他们杀了也无所谓,就像戊戌变法时期的谭嗣同一样,我自横刀向天笑,但愿以我的鲜血来唤醒中国人的愚昧迟钝与盲从!我离开这里后,准备到《人民日报》社去投案自首,向他们申诉我的冤屈。
王乐光听完庄春园的话后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有无言以对了。他觉得,庄春园的想法虽然没错,但他实在也太过于天真了,到现在还是那样书生气十足。《人民日报》是中共中央的机关报,遵循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是它的行动准则,他们会同情你这个右派分子的申诉?你做白日梦吧?掀起反右派运动的号令哪一条不都先是从《人民日报》的社论里出来的?你现在还到它那里去申诉也未免太可笑吧?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早就有人说过,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既然政治是战争的另一种形式,那它就要按战争的规律去行动。作为战争的总则,就只有把“对方”消灭了才算是赢得胜利,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道理可讲?政治家们的一切运筹帷幄难道不都是为了彻底地打倒或消灭“对方”!政治无诚实可言,只有书呆子才会向“对方”去“拼道理”。不过,话要说回来,庄春园目前确实是无路可走了,除了自首以外,难道他还有什么其他路可走?对于一个通缉犯来说,一切路都被封死了,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即使你有幸能在逃跑的路上多跑几天,但最终还是逃不出“自来佛”的手心!他的命运只有听天由命了。
临别的时候,王乐光送给他十斤粮票和三十元钱,这已经是倾其所囊了。庄春园接过王乐光给他的粮票和钱时,手就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你把这么多的粮票和钱给我,你自己咋办?吃什么?花什么?王乐光紧握着庄春园有手,你尽管放心好了,我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你看我种了这么多的东西难道还会挨饿吗,无非是多吃些瓜豆之类罢了,钱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下个月的工资一发不就有用了,你还是多去考虑自己的处境吧,一路上如果没有粮票没有钱的话,你到哪里去找吃的?你有几天好饿啊?在王乐光的坚持下,壮大春园只好收下粮票和钱。
王乐光知道,庄春园此去肯定是凶多吉少,等待他的肯定是囚禁的生涯,说不定也许会遭到不测,今后恐怕是再也难见面了。想到这里,他强忍悲痛,尽量不把眼泪流出来。在告别的时刻,他们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庄春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王乐光。王乐光一直等到庄春园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莽莽的山路中才回到屋里去……
谁知,此去一别成永诀!

庄春园决定先到苏南去看一看凌云,不知她有没有受到牵连而被捕入狱。他没有径直到她家去,而是在她家附近向一个老太太探听一下凌云的情况。当倔得知凌云已经补助入狱的消息后就迅速地离开了苏南……
他离开了苏南后乘火车到了江海市,然后再转车去北京。谁知,他下车后就遇上了一帮警察,正在押一批“盲流”慢慢地行进,这帮警察见到庄春园的形迹有点可疑,也就把他顺便地抓进“盲流”的队伍里去,以便到所里去详细讯问。说起来,庄春园也真是有点晦气,如果没碰上这帮警察的话,他也许就有可能按照自己的计划去北京,然后到《人民日报》社去“投案自首”,申诉自己的冤屈,他碰到这样的“奇遇”后自然就无法实现他的计划,无奈地改变了他的“行动路线”,使他的命运增加了悲剧性的色彩。庄春园被抓到所里后就进行了讯问,庄春园虽有百般的狡辩能力,但是,真所谓是千虚难逃一实,在警察严厉的逼问下他吞吞吐吐地难以自圆其说,词穷理屈、漏洞百出,最终露出了马脚,暴露出“通缉犯”的“原形”。庄春园又一次被逮捕,随后就被押往甘肃天水监狱。
在狱中,由于他与一个“同案犯”、原县委书记许向华“递纸条”被发现后就加重“罪行”,结果被判处死刑,两人一道被执行枪决,时年1964年。这当然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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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她与黄原搞好了《中国为什么会发生空前大饥荒?》并付印寄发了以后,她心里十分清楚,干这种事是有极大风险的,但她并不惧怕,她早就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不能再沉默下去,必须要利用一切机会去实现自己的目的,不管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都敢承担。尽管她并没有真正地参加过庄春园的活动,但还是被牵涉进“反革命案”,坐了好几年的冤狱,至今还得不到雪耻,你还能到哪里去申诉你的冤屈?如果没有遇到王峥,哪能有机会将自己倾心所写的《我们是无罪的》带到海外去?如果没有与黄原相逢相知,哪能搞出《中国为什么会发生空前大饥荒?》来?她敢于去做这样的“壮举”,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也许有朝一日暴露出来,那必然就要遭到严厉的惩罚,她不怕,她就会坦然面对的。此前,尽管她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事情,她不是还受到了匪夷所思的惩罚吗?她还怕什么?她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大不了就是再被捉去坐牢,再一次受折磨罢了!她的这种想法,也许现是有点“破罐破掷”那种心态,不管未来的结果是破釜沉舟还是鱼死网破,都是她准备接受的。

几个月后,由于新加坡的《海峡时报》刊登出《我们是无罪的》这篇文章引起了轰动,在海外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其实,凌云与黄原的交往早已进入了警察的视线,他们的举动早就受到监视,在他们寄发了“中国为什么会发生空前大饥荒?”的资料以后,凌云和黄原就立即被江海市公安局逮捕了。
凌书达闻声自己的女儿又一次被捕,痛心已极。他对生活已经丧失了信心,再也看不到什么希望了,就纵身往浦江一跳,了结自己倒霉透顶的生命!
时年正值196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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