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张为礼 发表于 2011-12-6 09:41

《凋零》连载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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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论坛》的铅印工作取得步步进展之际,没想到半路里居然会杀出一个“程咬金”来,这真有点令人意外又忧心忡忡。章天迅的父亲是一个有相当级别的老干部,他消息灵通,能捕捉到一些有关上层的政治动向。他昨晚突然把章天迅叫到书房里,心绪重重地对他说,看来啊,“天色”要变了,你可要当心啊,好自为之吧……
他听后不禁心头一怔,这到底是怎么一位事啊?他本来还想再打探一下事情的究竟,这“天色要变了”到底会变到怎样的程度?至于这个“天色要变”指的是什么,他倒是心中有数的,那肯定是“大放大鸣”无疑。他熟知父亲的性格,他历来习惯于“奉人只说三分话”,不会像“竹筒子里倒豆子,一泄而空”的。他常常是要给人留有充分思考的余地,即使对于自己的家人也是如此。他知道多问没用,父亲绝对不会再说下文,他也就只好慢慢地退出了他的书房。章天迅想,看来,党中央真的要决定“收”了。这怎么会可能呢?“大放、大鸣、大字报、大辩论”的整风运动可是党中央主动提出来的,就在几个月前,他们是这样真诚地希望大家向党组织提意见,为了打消大家的顾虑,还提出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这样的承诺。现在正处于大放大鸣的高潮之时,怎么能说收就收了呢?这样的国家大事能开“国际玩笑”的吗?怎么能在广大群众正热火朝天地揭露“三害”之际会突然来一个急刹车?就这样偃旗息鼓了?那么,是不是有可能因为意见提得过于激烈而触到他们的痛处从而引起他们强烈的反感,致使他们突然地翻脸?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共产党也实在是太没有雅量了!不过,这种半途而废的做法可不像共产党往常的做法。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突然刹车?刹车以后他们会不会来一个“秋后算账”?哎,父亲好像是说过要“好自为之”的话啊,他不是在暗示共产党可能会采取报复性的态度。看来啊,这个突然决定“收”的结果肯定不妙,其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甚至是“极端险恶”的“图谋”!这可是一个不祥的信号啊,他绝对可不能对此掉以轻心。那么,我们今后应该采取怎样的对策?用什么态度去对付这个突变?还要不要继续举行辩论会?还要不要继续写大字报去揭露“三害”?对《论坛》的铅印作如何处理?要不要打退堂鼓,等等。章天迅不是一个遇到了危险就要后退的人,也不是一个见风使舵的人,只要他认定了他在做的事是正确的,那他一定要坚持到底,即使前面是悬崖绝壁或者是刀山火海也绝不回头!民主本来也是共产党的主张,破除“三害”也是共产党自己提出来的,我们正是按照共产党的主张去作的,这难道有错吗?他们难道还要让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继续横行下去?他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共产党为什么要改弦易辙。不管共产党今后会采取什么态度或手段,哪怕他们真的要搞“秋后算账”的话,他也绝对不能放弃追求民主与自由的神圣目标,这就是章天迅的最后的结论。诚然,他的心情还久久难以平静,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感觉……

凌云看到章天迅的脸色很难看,好像有什么苦衷。她想,他也许是遇到了什么烦恼之事。于是她就问章天迅,遇到什么麻烦事了?是不是为了前几天辩论会上的事啊?
章天迅尽管心里很苦恼,但还是装出一付笑嘻嘻的样子。他回答她说,那倒不是,辩论会上的事有什么可苦恼的,我们又没有输给他们,这个结局完全是在我们预料之中。他们掌控这么多的组织机构,动用了这么多的干将,几乎是倾巢而出了,但结果还只是打一个平局,周起隆此刻可能还在蹬脚呢。
凌云听了,觉得也是。这几天来,凌云的心情也像燕湖的水那样地没有平静过。自从那天令系铃到这里来发表演说以后,特别是她的演说受到了同学们如此热烈欢迎的情境,至今还萦绕在心头。她真的十分称佩令系铃,觉得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姑娘。她还清楚地记得,令系铃那天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军装,头上翘着两只白蝴蝶结,一口气说了十多个问题,发表了这么多令人吃惊、羡佩、高妙的言论和观点,同学们在会场上高呼“我们支持令系铃!”、“我们与令系铃携手共进!”的口号声似乎还在她耳边萦绕。总之,她一夜之际成了新闻人物,成为大家谈话和辩论中心,完全可以这样说,是令系铃的演说,把燕湖的风浪推向了高潮!当然,也有人反对她的讲话,如褚刚峰等人就把她的演说说成是“散布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煽动性言论”。这并不奇怪,因为她的讲话击中了如今社会上弊端的要害,那些“既得利益者”及教条主义的追随者能放过她吗?能不颠倒黑白地污蔑她吗?诚然,在令系铃的身上,除了泼辣、正气、锋芒毕露以外,还有一点偏激,有些话似乎不够严谨,说得了过分一点,但我认为她的心是善良的,是有着一股对于黑暗和丑恶的憎恨,以及有对美好社会生活追求和向往,这就是我们年轻一代的特性。人类的心灵应该一代比一代好,正是依靠这种美好的心灵,我们才能把人类引向共产主义。当然,我们年轻人是狂热的,也是不成熟的,但是我们会在生活的浪潮中渐渐地成熟起来。我们目前的主要任务是广泛地开展自由争论,全面揭露社会的矛盾,使人民从盲从的睡梦中苏醒过来,根除“三害”,拥护一个完善的社会制度和一个正确的领导,在我们的国土上建设成为像方志敏烈士所说的“到处都是活泼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欢歌代替了悲叹,笑脸代替了苦脸,富裕代替了贫穷,健康代替了疾苦,智慧代替了愚昧,友爱代替了仇杀,生之快乐代替了死亡之悲哀,明媚的花园代替了凄凉的荒地”,这该有多好啊!如此看来,她的即兴讲话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篇精妙绝伦的演说,她的形象也不失是一个令人敬佩的、朝气蓬勃的青年人。在这人世上,难道哪个人会不存在缺点?她身上的缺点与她的凛然正气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任何人都不能求全责备。
章天迅看到凌云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觉得有必要让她尽快知道这个党中央可能要“收”的消息,这可是一个重大问题,虽然这个消息目前还处于保密阶段,不宜向外扩散,但凌云与别人不一样,他与她有莫逆之交,他不能对她隐瞒,更何况她是一个十分稳重的人,她从不做任何不负责任的事。于是,他就把这个令人惊异的消息告诉了她。
凌云听到了章天迅的话后,才想起那天从令系铃那里也听到过这个类似的消息,那是在她发表演说的辩论会后,凌云作为邀请方的《百家社》代表为她送别,她们在路上边走边谈,令系铃轻轻告诉凌云说,据从高层透露出来的消息说,党中央决定要“收网”了。当时凌云还不明白“收网”是什么意思,令系铃看到她迷茫的眼光时,立即补充说,党中央对大放大鸣要“紧急刹车”了!
凌云还是有点糊涂:“为什么啊,他们不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吗?怎么能在人家刚刚把话说在兴头上,还没有把说‘尽’就不让人家说了?”
“啊呀,你真是太天真了,人家是掌权者,能允许你触到他痛处吗?”
“这可是他们自己说的,什么‘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呀,怎么能这样小家子气呢?”
“啊呀,你真是书生气十足啊!你知道什么叫政治吗?政治无诚实可言!你做好思想准备吧,一场暴风雨可能就要来了!”
由于她们已经快走到了公共汽车站,令系铃也就没有把话再继续说下去。她紧紧地握着凌云的手:“再见了,我们后会有期。”
凌云知道令系铃有一个在中央国家机关工作的男友,她的这个消息很可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当时凌云听了这个“收网”的消息后确实感到有点意外,她还是有点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她当时还是十分信任党中央,党中央恐怕哪会这样反复无常呢?她还对令系铃相当地不理解,她既然知道要“收网”了,而且也估计到“暴风雨可能要来了”,那她为什么还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表如此激烈言词的演说?如果这条消息确实的话,那令系铃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青年,她更加敬佩令系铃的不屈不挠的精神!这正如像小说里所描写的人物那样,她是一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士。不过,由于后来忙于其他事务,也就没将这个重要的消息放在心上。此刻经章天迅提起,她才想起此事。如此说来,这个消息肯定就不是空穴来风了。不管是章天迅的父亲还是令系铃,他们都不是捕风捉影者,他们都有高层的渠道。因此,他们所得到的消息绝对不会是云里雾里的飘渺之影,肯定属于言之确凿。
章天迅向凌云说出了这个消息后,又向她分析了自己对“收”的各种判断及其可能产生的后果。最后还说出了自己的坚定态度。
凌云不但信任章天迅,还十分敬佩他的进取精神和钢铁般的意志,她常常为自己能拥有这样一个勇敢而忠诚的朋友而感到荣幸和自豪。章天迅可能还不知道令系铃也说过类似这方面的话,于是就把令系铃在当晚向她所说的话告诉了章天迅,还说了令系铃估计“一场暴风雨可能就要来了”的话。章天迅觉得令系铃的估计完全准确,我们确实面临着“一场暴风雨可能就要来了”。
凌云也是一个敏感的人,觉得章天迅的分析完全有理,在处于目前这样惊天动、热火朝天的浪潮之中,党中央为什么会突然会来一个“急刹车”?这内中肯定有重大的“文章”,正是像章天迅所分析的那样,完全有可能“突然翻脸”并出其不意地来一个“反扑”!如果深入冷静地去分析研究一下,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的,因为在“大放大鸣”中出现了这么多的激烈意见,而且还是属于敏感性的问题,这些尖锐而锋利的意见刺中了那些“既得利益者”的要害之处,必然会触动了他们敏感的神经,他们以及他们的追随者肯定会恨之入骨,当绝对不会无动于衷的!难道他们会眼睁睁地看到自己受攻击,看到自己的地位受到损害,他会甘心吗?他们会心平气和地接受他们根本所无法接受的结局吗?他们如果再不奋起反扑的话,等于是要由别人任意宰割了!在前几天辩论会上的争辩与交锋,不就是很好地说明了这个问题?双方为何争辩得/如此激烈?难道不是说明双方水火难容、势不两立吗?这种严重对立与激烈交锋正是说明了双方已经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们不是常常在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他们难道会甘心西风压倒东风吗?这样看来,一场尖锐的矛盾就必然要导致一场激烈的你死我活的斗争,这是无法避免的,也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如此看来,共产党之所以要突然改变态度,突然决定要“收”,确实有其政治和社会的客观背景。更何况,这个消息是来自章天迅的父亲和令系铃之口,不是来自什么“小道消息”。看来啊,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已经摆在他们的面前,如何对策是目前的一个十分紧迫的问题。今后是不是应该不畏强势,继续义无反顾地前进呢,还是避开锋芒畏缩后退?是一往无前不惧风险还是避讳灾祸、明哲保身?从此改头换面,苟延残喘?这是摆在章天迅和凌云面前所必须选择的一个严峻而不能回避的问题。凌云知道,章天迅的态度已经十分肯定了,他是绝对不会妥协的,他已经决定破釜沉舟了。那么自己呢?是否也像章天迅一样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对此,凌云当然是肯定的。她是一个清醒的人,她完全明白,即使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她此刻忽然回忆起自己在前一段时期的“所作所为”,自从开展大放大鸣运动以来,凌云确实没有写过几张大字报,写的也是一些对于民主的诉求,指出主观主义和官僚主义的危害性等问题,她不去发表一些激烈的言词,特别是对于那些敏感性问题,她总是采取回避的态度。这倒不是出于她胆小怕事,而是有她自己的独特的见解,她觉得既然是诚诚恳恳地帮助党整风,就得实事求是地、真诚相待地提意见,完全不需要用那些激烈的言词,也不需要在极其敏感的问题上去刺激领导干部。尽管她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民主自由始终不渝追求者和坚定的拥护者,她之所以不写激烈言词的大字报,不去涉及敏感性的问题,大家也都理解她,都觉得她是一个绵里藏针的人,不是一个胆小鬼。她之所以要这样做,也是与她的经历有关。她虽然年纪轻轻,但她的工作经历却不“轻”。她参加过土改工作,耳闻目睹地见过、也亲自尝到过“左”的厉害,到北苑大学以后,又尝到时肃反时“人人过关”的滋味。她总觉得,如今社会上的一些干部,一些掌握着权力的人,总是要按照他们自己脑子里的思维去判断别人,他们不会有理解和体贴别人的想法,而且是总觉得自己是绝对正确的。古人说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正因为如此,她总是处处小心谨慎,防止别人对自己的伤害。不过,她绝不是一个善于“算计”的人。自从迈进北苑大学起,她从不推卸责任,历来敢于担当,特别在朋友遭到“不测”时,她总是临危不惧,挺身而出的,就在上次《燕湖》要开除章天迅时,她就坚定地与章天迅站在一起,决不惧怕权威,所以大家都对她十分信任。在此刻面临灾祸之时,在她的内心深处,丝毫没有任何退却的打算,如果面临“报复”,她将毫不犹豫地去承担责任。有人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逃不过”,既然可能要灾祸临头,那就得勇敢地去面对它,绝对不能用躲避或者采取避重就轻的办法去苟且偷生。过去业已发生的言论和行动能隐匿得了吗?勇敢者面对灾祸的态度是临危不惧,懦弱者面对灾难的态度是惊慌失措,投机者面对灾祸则是避重就轻或嫁祸于人,这就是勇士与懦夫及投机者的根本区别。当灾祸临头时,对于每个人来说无疑地都是一场重大的考验,是一次心灵的洗炼与净化的过程,也是体现美好与丑恶的试金石。
章天迅和凌云都决定勇敢地面对灾祸,不管等待他们的未来是什么。他们忽然想到《论坛》的铅印问题。《论坛》的文稿、经费、纸张都已交付了,等几天就可提取了,要不要改变决定?这一期《论坛》上刊登了令系铃的演说全文,也有许多极其敏感性的文章,对于那些惯于压制民主与自由的人,对于那些抱着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不放的人,无疑是一夥威力无比、震撼人心的“重磅炸弹”。完全可以设想,当他们看到《论坛》时,肯定将怒发冲冠,咬牙切齿!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此刻的一个“突变的形势”竟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前面的一幕自然就完全相反,当他们这些人拿到《论坛》,他们将会是如获至宝,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因为这是“右派”的最好、最新的“罪证”!他们个个都会发出一阵淫笑,欢欣鼓舞,弹冠相庆,这颗“重磅炸弹”敲响了“右派”走向自我毁灭的丧钟!
章天迅和凌云都料想到这个必然会出现的结局,怎么办?已经泼出去的水难道还会收得回来?能收得回来吗?他们商量的结论是一致的,都认为《论坛》付印好比是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姑娘,她的命运其实已经由“上苍”圈定了,“悔婚”没有用,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这不但不能扭转命运,反而会遭人白眼,“臭名”远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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