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崇德口述历史》
《林崇德口述历史》,林崇德口述,辛自强、吴安春整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4月,88.00元总有一些人的生存更加紧密地与时代相扭结,更加深刻地与时代相关联。这样,他们便成了可堪代言时代的人。《林崇德口述历史》既是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也是一个学科的行进轨迹。
中国第一个心理实验室创建于1917年。过了一年,实验室创建者陈大齐先生,在北京大学写出了第一份问卷法心理学研究报告,又让中国第一本心理学教科书泛出了油墨芳香。而大概就是在这时,东南海边象山县的石浦古镇上,一位名叫林茂如的老人,每天都在做着同一件事:背着纸篓,沿街去找寻字纸,然后走到中街月洞门,把带字的纸,小心翼翼放进烧纸灶里。
潘菽是五四运动中32位被当局逮捕的北大学生之一。从牢里出来,潘菽心里已经植下了教育救国的种子。但是,当学子负笈而至大洋彼岸,却发现西方式的教育未必能解决中国的问题。于是,心理学达成了他新的人生选择——在潘菽看来,既与教育密切相关、又更切近于生命本质的心理学,乃能肩起拯救中华民族于水火之责。
那些年月里,靠打鱼起家的林茂如,也在心里达成着某些人生取舍:他卖鱼获利的一箱箱银元,不买田,不置地,而是捐庙宇,建寺庵,扶贫弱,济穷困。最不可思议的是,他把后半生的每一天,都变成捡拾字纸的日子。望着烧纸灶里袅绕升起的缕缕纸烟,这个不识字的老人,在心里虔诚祈求:我的后代,一定要出文化人!
陈大齐以及潘菽与石浦镇上的林茂如,当然毫不相关。但是,当历史终于演成眼前一座历历可视的沙盘,一切便清晰可见:一个家族渴求文化的顽强愿望,与一个民族启蒙自救的追求,最终款曲暗通,肌理深连。
林茂如老人的曾孙林崇德,在近一个世纪后,成为了中国心理学的“掌门人”。
当然,历史的意义,并不只在简单的时光叠加中显露。历史还需要更浩大、完整的文本,来呈现其意义。
2007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与林崇德教授签约,预定2009年秋季出版《林崇德口述历史》。但是,林教授却希望把时间推迟半年——他说,待自己虚岁进入70后出版吧!
看来,林先生把足够的时间距离视作回望、理解历史的权力。虚岁70——在叙述自己的历史之前,林崇德教授在等待岁月之赋权。哪怕只是半年,他也不肯僭越。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对于历史与时光的敬畏。
《林崇德口述历史》于2010年4月出版。
让人惊讶的是,一个心理学家对于岁月的叙述,竟能做到如此完美——情节丰富,语言生动,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以致为读者带来了类似长篇小说般的阅读美感与情趣。当然,这是一部个人史。但它显然又不仅是一个人的历史——在三百多页的命运轨迹与心灵逻辑间,我们看到了比一个人的生存史更为浩大的时代史、社会史、学科史……虽然,每一个人的生活其实都是一个时代的海天片羽,但是,总有一些人的生存更加紧密地与时代相扭结,更加深刻地与时代相关联;或者说,他们的生活就是那个时代最强烈的一个音符,最鲜艳的一个情节,这样,他们便成了可堪代言时代的人。而历史,总是让那些能够承载其意义的人,替它开口说话。
这样,我们就在《林崇德口述历史》中,读到了堪为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心理学史代言的独特人生——在书里,一个人的行迹,与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心理学,发生了丝丝入扣的交迭重合!它既是一个人的历史,也是一个领域的历史;它既是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也是一个学科的行进轨迹。
中国人经过百年努力,已经有希望形成一个心理学派——“教育与发展”心理学派。这个独特的学派,是与中国实际紧密相联的,是应中华民族现代化的内在需求产生的。
“为什么国外有心理学派,唯独中国没有?”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系五年级学生林崇德在日记里写道。把自己学习心理学史的体会写进日记里,这有什么不可以呢?但1964年以后,在学生思想清理运动中首当其冲被批判的,就是他。“为什么要建自己的心理学派?”他被严厉地诘问。他的日记被泄露了。他成了众矢之的的“野心家”。
这是一个信笔而忆的细节。但也许,它不经意就撩开了历史的帷幕,牵连到一些宏大历史的书写——
当年,潘菽先生看出西方式的教育难以解决中国人的问题,其间就暗含着希图创建中国人自己的心理学学术的思想种子?事实上,在30年代,针对“全盘西化”的社会思潮,潘先生连续发表文章,阐述自己关于学术中国化的主张,反对不加分析地照搬西方心理学,倡导开展切合中国实际、能够解决中国自己问题的研究。
20世纪20年代末,比潘菽先生小11岁的朱智贤,已经在20岁出头时,出版了数部儿童教育方面的专著。在中央大学教育学院上学时,当任课教授把《小学课程研究》列为参考书写在黑板上时,全班哄堂大笑——这本书的作者朱智贤竟然就是坐在课堂里的一个学生。在西方教育学被引进中国的最初岁月里,密密麻麻的西文参考书目里,竟然就有了一个中国青年的著述。这是近代教育学中国化发动之始的一个小插曲?
——为什么唯独中国没有自己的心理学派?大学五年级学生的思考,难道没有先贤思想在历史暗道间的脉络相续与迢遥相递?
1978年,做了13年中学教学工作的林崇德,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他聆听恩师朱智贤的第一席教诲,便是:“1949年以前我国心理学学西方,从1949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是学苏联,现在又有一种新的趋势,即返回来去学西方。如果按照这种路线走下去,何年何月才能有我们中国特色的心理学呢?”
恩师把话说得十分明确:“希望你为心理学,特别是为儿童青少年心理学的中国化做出自己的努力!”大学五年级时的思考与迷惘,终于得到了一个回应。也许,它还是一个历史的指引。
6年后,北京师范大学举办林崇德博士论文答辩。100多人的教室水泄不通,最终有200人赴会,近一半的人站着听完答辩。何以如此轰动?答辩委员会主席阮镜清教授说:“今天新老心理学家齐聚一堂——我们一样的紧张,一样的兴奋,一样的激动——为了中国心理学的兴旺和发达。”阮教授的表达何其准确!他替历史说出这一时刻的意义。事实上,中国心理学在这一刻正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这是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个教育学门类博士的论文答辩。在这个意义上,它实际上可以被理解为一场关于中国心理学新里程的启动仪式,一个心理学中国化进程的细微历史节点。
而这时,开始完成思维品质理论构建并且将之运用于中小学生智力和能力培养的林崇德先生,已经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实践心理学中国化的独特路径:“我决心走一条理论联系实际的路子,深入基础教育第一线,探索发展心理学与教育心理学中国化的问题。”1984年,林先生提出的“教师参加教科研”的思想,在全国推广;1985年,驰名全国心理学界的“北师大儿心所”成立;在儿心所创办的《心理发展与教育》杂志创刊号上,署名林崇德的一篇题为《试论我国儿童心理学前进的道路》的文章,十分引人瞩目。这篇文章的主要观点是:儿童心理学研究乃至心理学中国化的问题。
为什么心理学要中国化?为什么第一代、第二代以及第三代中国心理学家的代表性人物,都要大声疾呼“心理学中国化”?难道它只是一种民族情绪与民族尊严的表达?事实上,中国的近代社会科学,均自西方引进,都各自走着一条中国化的历程,为此也都各有一部自己的宏大叙事史。那么近代学术中国化的动力,到底来自何处?它来自中华文明的主体性,来自近代优秀知识分子面对种种民族危机的积极反应,来自近代学术在面对中国自己的问题时往往陷于失语与无措局面的深刻反思。
此后的学术生涯里,林崇德先生试图探索基于思维心理学的智力理论,并构建了思维品质理论以及智力的三棱结构理论——这是由中国人原创的心理学理论!著名心理学家黄希庭教授曾撰文指出:“三棱结构”与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陈霖院士的“拓朴知觉理论”,是中国心理学界近30年来罕有的两项原创性成果。
另一方面,与学术研究并驾齐驱的,是林教授的基础教育改革理论体系的创建与实践。以培养思维品质为基础的教改实验十分庞大,空前绝后。
于是,我们可以看出并探究一个中国心理学家的独特性:他的心理学研究,一直与教育实践契合深深,以至于藤葛交缠,难解难分!为什么呢?事实上,这正可以解读为心理学中国化的一个关节,解读为心理学之于近代以至当代中国的意义——从潘菽、朱智贤到林崇德,从心理学寻求改变积贫积弱的近代民族心理,到紧密旋绕中国20世纪后半期社会现代化、教育现代化的迫切需求——心理学不仅仅是一门来自西方的学问,它是一个民族在现代性进程中的内在需求。
这样,我们在《林崇德口述历史》的最后一章中,读到了关于“中国心理学派”引而未发、意犹未尽的提及。中国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心理学派吗?2008年,被林崇德教授称为封笔之作的《我的心理学观——聚焦思维结构的智力理论》出版。弟子俞国良教授在评述这部著作时,把一个问题提了出来。他说:这本表达中国人原创心理学理论的书,应当被视为我国心理学的“立一派之说”,林老师因此应当筹建中国人自己的心理学学派!
中国人自己的心理学学派!弟子们希望自己的老师领头来筹建一个心理学派,而林教授也意识到:“今天已经具有了学派建立的时机,这是社会发展、科学发展、创新型国家发展的一种需要。”他看到:“假如我们要形成‘立一家之言,成一派之说’的雏形,有一些初步的理论和实践已经呈现。我想从朱老到我,再到我的弟子们,所独具的观点是一种‘教育与发展学说’……”他说:“我们这个学术队伍有信心,有条件,也有能力一步步地经过未来的十几年或更长时间的努力,最终可能建造一个中国的‘教育与发展’的心理学派。”
也就是说:中国人倾其整个20世纪一百年的努力,在21世纪到来时,已经有希望形成一个心理学派——它就是“教育与发展”心理学派。这个独特的学派,是与中国实际紧密相联的,是应中华民族现代化的内在需求产生的。所以,可以说它正是心理学中国化的一个必然走向,是心理学在一个多世纪后的一次落脚,是心理学中国化的一个世纪驿站。
这样,一篇关于“中国自己的心理学派”的日记的故事,讲了近半个世纪,终于有了下文,有了一个踏踏实实的结尾。
我认为作为导师,其成功要看自己是否培养出了值得自己崇拜的学生——林崇德教授培育心理学学科梯队的个体实践,为改革开放后中国心理学的重建史,提供了具体的历史场景。
“教师要培养出值得自己崇拜的学生!”——这句话刚听上去,有些拗口;甚至,你会担心自己听错了:谁,敢这样说?谁,会这样做?这观念实在让人觉得陌生。
但,这就是林崇德教授的理想与信念:“我认为作为导师,其成功不应该看学生多么崇拜老师,而是要看自己是否培养出了值得自己崇拜的学生,这就是我的教育目标。”
上溯两千年,环顾五大洲,很难发现与此相同的教育理念及其类似表达。或者,即便有相同的观念,也很难说得如此清晰、如此明确,如此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这难道不是对传统教育价值观的一种颠覆性表达?虽然,人人都明白社会进步依托于代际超越,但是,由于某些价值观的作用,“让老师崇拜学生”的观念,却很难彰显,很难大声说出口。
但是,林崇德教授却毫不迟疑:“不想自己的学生超过自己并不是好老师,不想超过老师的学生不是好学生。”
读《林崇德口述历史》,我们竟发现:这样一种观念,来自于先生对于历史的质朴观察——“我想过去的状元都是秀才培养的,可是秀才本身并没有成为状元,秀才创造出超越他们自己、值得他们自己崇拜的状元;没有秀才就没有状元,而秀才绝对不能够培养不如自己的秀才。”
只有胸怀辽阔、坦坦荡荡、豁达超越的人,才能够将秀才与状元的关系作这样一番端详谛视,然后将之抽绎成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教育目标,并将它呼喊成久久回荡于自己心中的、又石破天惊于全社会的口号:“我要把学生超越我自己、学生取得的成就都看作是值得自己崇拜的!”
如何才能让学生变成值得自己崇拜的人?首先靠师德、师爱!还在雅宝路中学当班主任的青年教师林崇德,便意识到“师德是教师的第一智慧”。而师德的灵魂是什么?是师爱。“没有爱就没有教育,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20多岁的林崇德已经悟到了这个真理,并把它从此搁在心中,融化在半个世纪间面对每一个学生的每一次谆谆之教,每一次无私接纳、提携、推扶,每一个柔软亲切的眼神中。为什么没有爱就没有教育?因为教育在终极意义上是对于人格形成的干预和濡化。靠什么可以对人格形成发生作用?最好的媒介就是情感;而情感的底层,就是爱。林先生把“师爱”近乎变成了内心的宗教。
为了让学生超越自己,林先生对于弟子们所做的无私的、竭尽生命的扶持,总是让弟子们一次次发自内心地惊讶与景仰;他用对于学生的忠诚与奉献,来一次次提升弟子们的灵魂;他让他的学生们每当提到自己的导师时,都要百感交集,涕零泪流,都要由衷地从心中掏出世上最温暖的语言。
林先生的师德观,来自于深厚的中华传统,来自于他质朴的本性、纯正的品格与淳厚的天分。所以,林先生的师德观与师爱实践,同时也是一种教育学中国化的历程——虽然,这并不在心理学研究的范围内,但是,作为一个心理学家,它却构成了心理学中国化这部史诗巨作的具体血肉和情节,构成引人入胜的目录与章节。
在《林崇德口述历史》出版前,林先生已经培养了73位博士,带出了10多位博士后;他们中,有49位已成为教授,42位成为博士生导师;在全国心理学的主要单位——全国和省级重点师范院校里,二分之一以上的学术带头人,是林崇德的弟子;这被《人民教育》杂志誉为中国心理学的“半壁江山”。如果说,20世纪的最后20多年间,中国心理学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与宏大成就,那么,林崇德教授培育心理学学科梯队的个体实践,就为改革开放后中国心理学的重建史,提供了清晰的、原生性的具体历史场景。在这个意义上,《林崇德口述历史》又可以被看作是一部新时期中国心理学的崛起史。
但不论怎样,可贵的是,口述者用人生历程构成了对于心理学中国化历程的个体阐述,用有血有肉的个性化叙事完成了对于宏大历史的丝丝入扣的叩解,用个体人生经验聚焦了一门学科的核心价值;于是,这本书在完成着人生意义的传达时,也完成了对于中国当代心理学的意义传达。
所以,最终,它还是一部心灵史。 有幸读过,其中的有些章节细节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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