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动画电影苦旅
来源： 新京报2005年8月28日，第十一届华表奖颁奖典礼在北京举行，耗时五年的《魔比斯环》和耗时六年的《小兵张嘎》同时获得优秀动画片提名，最终《小兵张嘎》捧起了华表奖的奖杯，并获得了100万的政府专项奖金。《魔比斯环》，这部投资1.3亿，号称“中国首部全三维动画电影”的作品经过将近一年的努力，终于在这个暑期档，在“碟3”和“加菲猫”的夹缝中上映了。另一边，《小兵张嘎》，尽管它登上了电影局下发给各发行公司的优秀国产片推荐名单，尽管在今年6月北京电影学院的一次放映中，850人的放映厅挤进了1200人，尽管导演孙立军的9岁小女儿和老艺术家凌圆不约而同地留下眼泪，但是，“嘎子”依然还在等待……
《魔比斯环》作为“中国首部全三维动画电影”经历五年制作，将近一年的后期发行，终于要在下个月与国内观众见面。
经历了六年制作期，几次融资，迄今为止动画电影《小兵张嘎》依然没能与观众见面。
1 2400公里之外的感应
1999年11月，北京电影学院的三位老师孙立军、李书安和刘安景一起来到昌平太平庄村山脚下的一个农家院里，讨论彼此的创作规划。那一年正值《宝莲灯》和《花木兰》上演PK大戏，孙立军颇有感慨地说，“为什么一个百分百中国题材的故事被人家好莱坞拿去拍成动画片到全世界赚钱呢？”孙立军第一次萌发了拍摄动画电影的念头，他向记者回忆，“当时说起中国的动画片，全都是上美厂拍摄的神话传说题材，《哪吒闹海》、《大闹天宫》、《天书奇谭》……我要做就做一部完全不同的现实主义题材。”
2000年1月，北京电影学院成立动画学院，孙立军出任院长，两个月之后，他参加了一个有关儿童电影的座谈会，“那次会议上，儿影厂首任厂长于蓝讲到了《小兵张嘎》，她说这是一部影响了三代人成长的影片，这番话让我第一次明确就拍《小兵张嘎》。”和李书安和刘安景两位老师凑了20万块钱，在学校附近的青影厂招待所租了一个房间，《小兵张嘎》正式建组。
大约半年之后，在距离北京2400公里开外的深圳，环球数码媒体科技研究（深圳）有限公司宣布成立。
公司的两位创始人梁定邦和梁定雄一年前从法国艺术大师让·纪劳手中购买了《魔比斯环》的动画版权。让·纪劳，被称为世界上最会讲故事的人之一，《深渊》、《异形》、《星球大战》等一大批畅销电影都来自于他的创意，而“魔比斯”正是他在艺术创作中使用的笔名。环球数码成立之初就加入这个创作团队的曹辉小姐告诉记者，当时《魔比斯环》只有整体的创意概念，此外还有让·纪劳先生画的几张人物造型草图。但即使是这样，转手将版权卖给日本或者美国的动画公司，环球数码依然可以大赚一笔，但这显然不是梁氏兄弟的目标。
在美国动画制作领域工作了30年的梁定雄在公司成立大会上表示，《魔比斯环》的制作，就是要填补中国三维动画电影的空白，实现了民族动漫产业历史性突破。他们要把这个纯西方的魔幻题材故事用中国的资金，中国的技术和中国的动画人才制作出来，让《魔比斯环》成为第一部与国际接轨的国产动画电影。
《小兵张嘎》建组之初，孙立军邀请一批电影学院的教授进行项目论证，参加讨论的谢飞劈头给了一盆冷水，谢飞老师说，现在拍电影就赔钱，拍动画电影更赔钱，但是谢飞的话孙立军没往心里去，“我本来就是想听听反面的意见。”孙立军说，“当时的论证会上有60％的人认为我拍不成，80％的人想不出我能拍成什么样，但大家越是质疑，我越要拍，我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如果能做成一部别人不看好的作品，那也是创新。”
孙立军三顾石家庄，从小说原作者徐光耀那里买下了《小兵张嘎》的动画改编权，又集结了系里的学生和校外的朋友，开始创作剧本、绘制人物和场景造型。
2 从“雪椰”之父到“魔比斯”总监
2001年春节刚过，一个个子不高，梳着马尾辫的青年人走进了深圳大学西门环球数码大厦那栋四层小楼，他戴着一副颇具漫画色彩的大眼镜，然而透过镜片，他看到的是满墙的让·纪劳的原画作品、故事板、原型雕塑，这样一个环境比他的眼镜更加具有漫画气质。这个青年人随后成了《魔比斯环》的故事板总监，创意总策划，他的名字叫颜开。
颜开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是与《雪椰》联系在一起的，他曾经是内地第一个出版新漫画单行本的人，是首批被日本《漫画新闻》介绍的中国新漫画作家，被誉为中国少年漫画第一人。
然而在走进环球数码之前，他的事业正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谷，“从1994年离开北京去深圳，我一直是一个人画画，一直画到2000年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当初那批同行一个个都离开了漫画界，我决定暂时搁笔，打点行囊周游列国，就在这个时候，接到了一个朋友的邀请，他让我去参观一下环球数码。”
环球数码创作车间给颜开的第一个印象是好像进了迪斯尼，和公司高层短暂交流之后他就决定接受这个全新的工作，“我对三维电影完全没有经验，但是我知道在海外，像大友克洋、乔治·卢卡斯、斯皮尔伯格等人也都会找漫画家画故事板（分镜头），公司告诉我这个片子2003年上映，我想自己不会干太久，三个月，最多半年。”
事实上，颜开在这里一干就是六年。
颜开进入环球数码的第一天看完了剧本，第二天看完了纪劳先生此前提供的几十张人物和场景设计草图，到了第三天，他设想中的情景并没有出现，“我原来以为会有专家来指导我怎么做，结果没有专家出现，我的主管拿给我一个美国人画的故事板说，‘你能画成这样就OK了。’”当时跟颜开一起画分镜头的有四个人，大家开始都干劲十足，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剩下的时候全在画画。一个月之后，公司把画好的分镜头寄到美国给导演，得到的回复是———除了颜开之外，其他都只能走人了。公司的一位高层当时问了一个问题，“如果让你全力以赴，花一个月，能不能把全部分镜头画完？”颜开的第一反应是当场晕倒。
事实上，在2000年，中国精通CG制作的不超过十个人，在国外专家组进驻之前，曾经在中央美院动画美术工作室任教的陈明担任艺术总监，从全国招收计算机和艺术类人才进行培训。
没有人才，更不懂建构。
随着学员培训一批批结束，开始进入生产阶段，如何划分部门成了大难题，总经理助理曹辉说，一个企业最核心的价值就是工作架构和管理模式，没有老师，我们可以花钱从海外聘请，不懂制度，只能自己摸索。一开始，公司先按照二维动画的建构，分成模型组、材质组和动画组，然后从大家心中赶超的对象《最终幻想》的片尾字幕表上了解人家的工作分类，经过一年多的摸索，400多人的制作团队被划分成16个部门。
3 “嘎子”专业研究生
2002年9月13日，浙江大学中文系的马华、北京电影学院动画系的徐峥，还有已经在动画圈儿里漂了十年的何澄同时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研究生，成为孙立军的学生，他们入校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加入《小兵张嘎》的制作团队。徐峥说，没想到这部电影陪着我们一直读完研究生，最后竟然还成了大家的毕业作品。有人开玩笑说，我们是“嘎子”专业毕业的。
马华在剧组的工作是编剧统筹。在此之前，《小兵张嘎》的剧本已经历经两位编剧，改过将近十稿。
第一任编剧是和孙立军共同出资的李书安老师，不过他描绘出的Q版“张嘎子”和孙老师想象中的小英雄形象相差不少，修改了五六稿后，由电影学院另一位老师，《紧急迫降》的编剧郝建接棒。郝建老师的剧本进一步接近了孙立军的最初设想，不少人都认为这是一部可以让真人去演的悲剧电影。
和电影版相比，动画版的《小兵张嘎》在开头和结尾都进行了重新创造，特别是将影片中嘎子端鬼子炮楼的经典情节改成了炸火车。马华介绍说，“电影中端炮楼的情节在小说原著中没有，而是崔嵬导演的奇思妙想，而炸火车也是孙老师从一开始就要求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增加视觉效果，在后期的剧本讨论中，我们又加入了桥的因素，让这个高潮来得更加猛烈。”
2003年的夏天，北京进入非典最厉害的一段时间。北京电影学院学校封闭，师生纷纷撤离，青影厂招待所《小兵张嘎》剧组却有12个人坚持了下来，徐峥说，“当时除了想把样片赶紧做出来，什么都不考虑了，听说吸烟能抗击非典，12个人几乎都学会了抽烟，而唯一能自由进入学校的孙立军则扮演了‘罗金宝’的角色，负责给大家提供给养。”
4 十五秒启示和两个400万
《小兵张嘎》立足国内，《魔比斯环》则放眼国际，从2002年开始，来自好莱坞的专家组陆续进驻环球数码总部。在《谁陷害了兔子罗杰》、《科学怪人》等动画作品中担任重要职务的格伦·柴卡出任导演；参与《隐形人》、《星球大战》、《木乃伊》等影片制作的韦恩·肯尼迪担任模型监制；曾担任《玩具总动员》、《精灵鼠小弟》资深动画师的鲍勃·科奇出任动画监制……
曹辉说，总听到质疑说《魔比斯环》不是国产片，是外国人做的，但实际上这些高级顾问工作并不是培训，而是QC（质量控制），他们的工作合同大都只有一年。
《魔比斯环》片长90分钟，共有70多个镜头，真正由外籍顾问参与指导完成的只有一个十五秒的镜头，然而专家的价值在这十五秒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材质组的杨健回忆说，当时专家带着我们做的惟一一个镜头是主人公杰克的父亲第一次来到外星球的蘑菇村，需要制作雨水打到衣服上的效果，顾问要求，不同材质的衣服对于雨水的反应必须有差别，水珠溅起的高度必须有差别，这些在影片中观众是根本看不出来的，但是顾问说，这就是好莱坞的标准。以后做每一个镜头的时候，我们经常会想起这句话，顾问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高度，也打开了我们的思路。
非典之后，《小兵张嘎》的样片完成，当初的20万集资款也已经花完，学院里上上下下将近60多人已经“义务劳动”了两年，当孙立军主动把14万还给了当初支持他的两位好友时，“逼”他们退出剧组。孙立军说，“我当时一度质疑这个项目还能不能做完，我不想连累别人，现在我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独立制片人，即使没有人投资，我一个人画十年也要把《小兵张嘎》画成！”
就在这个时候，《南方周末》一篇关于《小兵张嘎》动画电影的报道引起了一位海外华人的关注。孙立军说，“我们聊了半个小时，我跟他说，《小兵张嘎》是一部不需要宣传的影片，将来等影片上映的时候，爷爷带着孙子，爸爸带着儿子都会来看，这就是它的商业价值。”几周之后，孙立军得到了第一笔400万元人民币的投资。
2004年，随着广电总局出台了对动画产业的扶植政策，动画片制作顿成风生水起之势。时任紫禁城影业总经理的张强看过《小兵张嘎》剧本，非常兴奋地给北京市委宣传部打报告，联合北京台，《小兵张嘎》获得了第二笔400万的投资。
5 经历发行放映之殇
进入2005年，《小兵张嘎》和《魔比斯环》相继进入最艰苦的中期制作鏖战阶段，为了能赶上参加当年8月的华表奖评选，必须在5月前完成全片的制作。深圳的环球数码大厦开始彻夜长明，在深圳、上海、丹东，那段时间，几乎全国的动画公司都在帮《小兵张嘎》赶工。
2005年8月28日，华表奖颁奖典礼在北京展览馆举行，《小兵张嘎》获得了优秀动画片和100万的政府奖金，但是制片人罗慧根本高兴不起来，因为在最初的投资预算中，谁也没有考虑到宣发的费用，当真正开始和发行方接触的时候，他们才了解，出片方至少还要再投入300万，才有可能获得理论上900万的票房，按照三三分账原则，出品方只能得到300万———等于什么都没干。罗慧向记者坦承，《小兵张嘎》作为第一部红色经典题材的动画电影，也会得到政府的“红头文件”支持，可以像很多主旋律大片那样拿个几千万的票房，然而实际情况是，它确实上了政府推荐优秀国产影片的大名单，但仅此而已。
影片在国内发行受阻，片方又想到向国际市场找机会。今年3月，在朋友的帮助下，罗慧想把《小兵张嘎》送到戛纳国际电影节动画竞赛单元参赛。然而影片遭到了组委会的婉拒，让小孩子参加战争，会引起争议。“罗慧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苦笑。
跟《小兵张嘎》相比，《魔比斯环》无疑是幸运的，虽然曹辉遭遇的白眼儿一点也不比罗慧少。2005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前厂长金国平挑起《魔比斯环》的发行任务，协助他工作的是曹辉。半年之后，《魔比斯环》最终敲定了8月4日的公映档期。“我们征询了很多业内人士的意见，给我印象最深是一个发行公司老总的话，她说，‘8月4日上映，你们的片子会比《加菲猫》做的好吗？会比《碟3》更吸引人吗？会比超人归来的特效更好吗？你们可要想清楚了，你们不想赚钱没关系，我们可不想赔钱。’”
6 我把青春献给你
六年当中参与《魔比斯环》的工作人员有400人，平均年龄25岁，七年当中参与《小兵张嘎》的工作人员有600多人，平均年龄是26岁。曹辉告诉记者，动画制作的工作相对封闭，参与其中的技术人员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于是大家不自觉地选择内部解决。在环球数码的四层小楼中，六年当中走出了20多对儿新人，如今还诞生了十几个“魔比斯”的孩子。
颜开告诉记者，故事板组最后一个进入的男孩，没有等到影片杀青就离开了。因为他爱上了一个材质组的女孩子，而那个女孩子此前就离开了。
当时他没有解释原因，导演格伦很诧异，因为他觉得这个男孩儿是故事板组最有创造性的一个成员，当颜开把这个秘密告诉格伦的时候，这位美国顾问笑着鼓起掌来，“他做的对！我支持他！当年我离开迪斯尼，也是为了去伦敦追寻我的真爱。”
2005年底，环球数码更换了股东，首钢集团和长江实业入主董事会。曹辉向记者透露，当时的董事会针对《魔比斯环》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必须让员工看到自己的电影；第二，必须让业内知道中国的动画界有这么一支优秀团队；第三，一定要让政府知道，中国有能力制造国际水准的动画电影。
现在已经留在动画学院任教的徐峥说，他们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她的朋友、家人在电影院里看到这部电影，“让他们知道这些年我都干了些什么。”马华说，从2002年开始，国家就将动画产业视为重点扶植对象，很多电视台开设了动画频道，大大小小的动画基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每年到电影局立项的动画电影数量也在增加，但是现实中，除了制作之外，动画产业链的其他环节都没能得到重视，“在发行方面，如果政府可以考虑以基金或者奖金的方式进行鼓励和资助，就等于给动画电影开设了一个出口。没有这个出口，不仅会影响投资人的信心，那些已经生产出来的作品也成了负担。”
就在截稿前的一刻，记者接到了《小兵张嘎》市场推广方北动文化传播负责人王涛的电话，他告诉记者，近期有关《小兵张嘎》的报道引起了一些国内企业的关注，他们有兴趣承担几百万的发行费用，帮助“嘎子”和观众见面。
祝愿《小兵张嘎》好运。
专题采写/本报记者张文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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