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当代·陈建功《鬈毛》
鬈毛陈建功
我他娘的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大概在这么一副脸蛋儿面前想显一显老爷们儿的大方,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向她摆摆手,让她走了。
别以为往下该讲我的什么“桃花运”了。是不是我又在哪个舞会上碰到了她,要不就在什么夜大学里与她重逢。我才没心思扯这个淡呢。直到今天我也没再见她一面。之所以要从这儿说起,是因为这一下子大坑人啦,她倒好,脸一红,眼一闪,扬扬手,龇龇牙,骑上车,走了。说不定一路上还为有那么个小痞子向她献了殷勤而洋洋得意。我呢,往下你就知道了,活得那叫窝囊,全他娘的从这儿开始的。
我没想到那架放音机会被摔得那么惨。尽管它被甩得挺远,可它好像是顺着地面出溜过去的。我戴的耳机的引线还拽了它一下。它落地的声音也不大。外面还套着皮套。等我把它捡回来打开一看,我傻眼了:机器失灵了还不算,外壳上裂开了好几个大口子。看来,即便送进修理部,也很难恢复原状了。
这玩意儿是我从都都那儿借来的。
“你真土得掉渣儿了!就会听邓丽君、苏小明。听过格什温吗?”这兔崽子考上大学才三个月,居然也要在我面前充“高等华人”了。
我说,为了领教被他吹得天花乱坠的格什温,也为了领教同样使他得意洋洋的微型放音机,我得把它们一块儿借走。
“这是我爸爸刚刚送我的。”他显然为自己得意忘形招来的麻烦感到懊悔。
“放心!弄坏了,赔你!”我在他可怜巴巴的目光下戴上了耳机,又故意把他的宝贝放音机搁在自行车前的杂物筐里。格什温响起来了。“咣咣……咣咣……”破自行车在胡同小路上颤着,铁丝筐哆哆嗦嗦。回头看看这小子忍着心疼,还在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真他妈开心。
现在倒好,离我折腾他的时间也不过十几分钟,格什温的“美国人”还没在巴黎定下神儿来哪。别他妈“开心”啦,想办法,弄八十块钱,赔吧!
我推起车子,这才发现前轱辘的瓦圈被撞拧了,转起来七扭八歪的像个醉汉。我把它靠在隔离墩上,身子站到远一点的地方,平伸过一只手去攥着车把,屁股一拧,踹了它一脚。大概这姿势太像芭蕾演员扶着把杆儿练功了,在停车线后面等绿灯的人都笑起来。我看也没看他们,把前轱辘扭过来,打量了一眼,“咣”,又是一脚。这回总算可以推着走了。不过,要想骑上它,还是没门儿。好在离家不远了,就让它这么醉醺醺地在大马路上逛荡逛荡得嘞,这也算他娘的一个乐子呢。
瘸腿老马一样的自行车,在人行道上一扭、一扭。西斜的阳光,把人和车的影子推成长长的一条,投到身前的路面上,一耸一耸,一摇一摆,“吱吱……吱吱……”前轱辘蹭在闸皮上,发出耗子似的尖叫。身旁人来车往,急急匆匆。正是下班的时间,北京的马路上,就跟他娘的临下雨之前蚂蚁出洞的架势差不多。
“……就你妈?就你妈?……”自行车的队伍里,一个娘儿们在训她的爷们儿。蹬辆破车,赔着小心,和她保持着两尺距离的,是一个脸像苦瓜似的男人。
“噢——”等公共汽车的人们兔子一样东奔西窜,在汽车的门口挤成了大疙瘩。售票员故意把车门关关开开,嗞嗞放气,人们越发伸长了胳膊,拥来挤去,好像都淹在了河里,拼命争抢一根即将漂走的木头。
“嘿,瞧一瞧,看一看……”稍稍宽敞点儿的人行道上,“倒儿爷”们开始拿着竹竿,挑起连衣裙,招蜻蜓一样挥舞起来,“瞧一瞧,看一看,坦桑尼亚式鲁梅尼格式大岛茂菲利普娜塔莎玛莉亚花色繁多款式新颖您没到过坦桑尼亚您穿上这坦桑尼亚式您就到了坦桑尼亚啦您当不了大岛茂菲利普玛莉亚您穿上这大岛茂菲利普玛莉亚式您就盖了大岛茂菲利普玛莉亚娜塔什卡安东尼斯啦——”
你要是真的相信我在这中间逛荡能有点儿什么“乐儿”的话,那才叫冒傻气呢。
实话说吧,我和我们家老爷子干架已经有年头儿了。现在,我们之间简直就是“两伊战争”,停停打打,打打停停。
当然,这不挡吃,也不挡喝。即使一个小时之前我们吵得天昏地暗,一个小时之后,我也照样理直气壮地坐到饭桌前,吃他娘,喝他娘。说不定还更得拿出一副大碗筛酒、大块儿吃肉的神气。是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不管饭行吗!可是,要让我向他开口要八十块钱,那可有点儿“丢份儿”啦。
唉,这一路我就没断了发这个愁,我怎么能弄出八十块钱来。
“下个月,你想着上电视台报到去。”
中午的时候,我已经“栽”了一回了。
老太太正在厨房里指挥煎炒烹炸,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显然是对我说的。可他既没叫我的小名儿,也不叫我的大名儿,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他弓着背,探着身子,坐在沙发的前沿儿,十指交叉,胳膊支在大腿上,脚下那双做工精细的轻便布鞋的前掌一掀、一掀。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目光始终停在劈开的双腿中间,好像他吩咐的不是我,而是他裤裆里的那个玩意儿。
我正倒在沙发里哗啦哗啦地翻报纸。我才不上赶着搭理他呢。磨磨蹭蹭看完了一段球讯,这才隔着报纸问他:“干吗?”
“去当剧务。先算临时的,以后再转正。”
说真的,没考上大学,真他妈呆腻了。我已经考了两次,看来,和那张文凭也绝了缘份。这时候要说这差使不招人动心,那是装孙子哪。大概就因为这个原因,我没像往常那样找茬儿噎他。我没说话,算是认可了。
可紧接着他就来劲儿了。
“不过,得管管自己那张嘴。电视台的人都认识我。别给我丢脸。”
我差点儿没跳起来,把这个“临时工”给他扔回去。可我还是忍了。细想起来,我也不能算个“爷们儿”。有种儿——玩蛋去!别说一个破“临时工”了,给个“总统”也不能受这个!
我不应该把老爷子想得太坏。他再不喜欢我,也是我爸爸。我得相信他是为了我着想的。不过,我敢说,他更为了他给我的“恩德”而得意洋洋。在他的眼里,我不过是一条等着他“落实政策”的可怜虫。
“爸,给我八十块钱。”
我要是再求他这么一句,我可真成了不折不扣的可怜虫啦!
瘸马似的自行车,一拐,一拐。
太阳已经西沉了,天色还挺亮。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路边的小妞儿净跟她们的相好撒娇使性儿。我已经看见他娘的不下三对儿了。拉她她不走,推她她晃悠。傻小子们一个个束手无策。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心里偏偏要生出这种管闲事的念头——我几乎想走过去,一人给她一个耳刮子,把兔崽子扇到马路对面去。
过人行横道的时候,我又捅了个漏子。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当然,我敢肯定,这是我的过错,因为我太一门儿心思算计着和老爷子之间的事情了。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明白自己犯的是“交通管理条例”的哪一款、哪一条。
顺着人行横道的斑马线,都快走到马路中心的“安全岛”了,忽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交通岗楼顶上的大喇叭里传过来:
“那——辆——破——车——……”
“那——辆——破——车——……”
在北京的十字路口上,你听去吧,岗楼里发出的这种半睡半醒似的声音多啦,我哪儿知道是喊我哪!我又走了几步,那声音突然机关炮一样炸响了:
“说你哪说你哪说你哪……”
我站住了,抬头向四周望去。岂止是我,恐怕这远近百十米的司机、行人都吓了一跳,疑心喊的是自己。我和那些被吓坏的左顾右盼的人一样,愣头愣脑看了半天,总算明白了,他喊的原来是我。
“你活腻歪了!”他骂了一句,算是总结。那口气像在他们家厨房里训儿子。不过,有这么一句,别人总算踏实了。冤有头,债有主。没冤没仇的各奔前程。
“你才活腻歪了呢!”我都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火儿,梗起脖子回敬了一句。
我敢说,他不会听见我嘟囔了些什么,我们隔着几十米哪。事情大概坏在我的脖子上了——用**们的说法儿,这叫“犯滋扭”。我还没有走到人行横道的那一头,他已经站在马路牙子上等着我了。
“姓名。”黑色的拉锁夹子被打开了。这小子比我大不了多少,不过那模样可真威风,穿着新换装的警服,戴着美式大檐儿帽。关键是颧骨上有不少壮疙瘩。
“姓名。”又问了一遍。
“卢森。”
“哪个‘卢’?”
“呃——”还挺伤脑筋,“卢俊义的‘卢’。”
“哪个‘卢俊义’?”
“水泊梁山的卢俊义呀。”
他翻了我一眼,写上去了。他写成了“炉子”的“炉”。
“在哪儿上班哪?”
“在家。”
“嗬,你这‘班儿’上得够舒坦啊。”他的嘴角撇了撇,“我看你也像在家‘上班’的。”
身后已经围过人来了,呵呵笑着,看耍猴一样。
“家庭住址。”
“柳家铺小区。报社大院。”
“噢——”他打量着我,微微点头,“还是个书、香、门、第。”他一定很为找到了这么个词儿而得意,所以要高声大嗓、一字一顿的,演讲一般。他很帅地把夹子合上了,双手捏着,捂在裤裆上,腆起肚子,前后摇晃,“知道犯了什么错误吗?”
“不知道。”我不由自主地扭脸看了看刚刚走过的斑马线,苦笑着说,“我……我好像没惹什么事吧。”
“照你的意思,是民警叫你叫错了?是吗?!我们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是吗?……”义正辞严。
“没有没有没有。我没那意思。绝对。没那意思。您……叫得很对。”
“那就说说吧,对在哪儿啊。”
这不拿我开涮哪吗!我默默地呆了一会儿,咽了口唾沫,说:“我不该跟您梗那下脖子。”
“轰——”周围的人都笑了。
本来,我才不愿意跟民警废话呢,能过关就得了,废话多了有你的好吗?!谁想到他跟我这儿来劲了,我也只好跟他贫一贫啦。还挺管用,这小子不再逼我回答那个混帐问题了。他踮起脚后跟,朝人群外看了一眼,好像是想看看马路上是不是还有人应该拉来“陪绑”。然后,他沉住了气,又捂着裤裆,腆着肚子摇晃起来。
“知道咱们国家什么形势吗?”
“形势大好。”我说。
“北京呢——”“呢”字,一、二、三,拖得足有三拍长。
“形势大好。”我说。
“唔,你还挺明白。”他歪着脑袋,把围观的人扫了一圈,左脚一伸,稍息,“说说吧,你是什么行为?”
“害群之马。”我说。
“啧啧,到底是书、香、门、第!”他又高声大嗓地宣布了一遍。
“我爸在报社大院烧锅炉。”
“是吗?”他微笑了,“怪不得。我看你也像个烧锅炉的儿子。”
周围的人又笑起来。说实在的,我要是告诉他我是副总编的儿子,他得再高八度把他娘的“书、香、门、第”说上八遍。不过,我认一个“烧锅炉”的爸爸也没认出个好来。他算是找着个人把那点儿学问好好抖露抖露啦。他由“改革”扯到“打击刑事犯罪”,由“中日青年大联欢”扯到“清除精神污染。”“你他娘的总不会扯到越南进攻柬埔寨吧!”我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暗暗骂起来。
“你笑什么?”
“您挺忙。”我说,“我们报社大院儿里净是报纸。别耽误您的工夫,让我回去自己学学得啦。”
“知道自己需要学习就好。”他大概也累了,“那你就说说吧,认罚不认罚?”
“认罚。”我说,“您辛苦,收入也不高,罚点儿是应该的。”
“我一分也落不着!全上缴国库!”他火了,“就你这种态度,还得给你上一课!”
“噢,误会了误会了,那,也好,支援四化。”
“行啦,别贫嘴啦!”看得出来,他有点儿想笑,可还在故意板着脸,“掏钱吧,两块。”
“两块?不瞒您说,一块也没有哇。”我把衣兜裤兜翻给他看,愁眉苦脸地说,“得嘞师傅,我这辆车破点儿,您要不嫌弃,先扣下得啦。”
“得啦得啦,我下了岗还想早点儿回家呢!”他看着我那拧了“麻花”的前轱辘,忍不住笑了。他这一笑我就明白:两块钱省了。
“走吧走吧,下次再有胆儿犯横,想着带钱!”
“您圣明!”昨天晚上我刚在电视里看了《茶馆》,我觉得这句台词挺棒。
他瞪了我一眼,分开众人,爬回交通岗楼里去了。
我跟在他后面,探着脖子看了看岗楼里的电钟,把车子又支起来。我抬腿坐在后货架上,噘起嘴吹了几句“啊朋友再见”。我吹得不响,长这么大了永远也吹不响,这可真让人垂头丧气。
“喂,怎么还不走?!”“壮疙瘩”从岗楼里探出脑袋来,“不是让你走了吗?”
我故意看了看人行横遭,苦起脸说:“受了您这半天儿教育,咱们也得长进不是?您得让我在这儿好好总结总结,看看自己到底错在哪儿啦。”
“嗬,倒是没白费我的唾沫啊。”他心满意足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我他娘的倒真有这个瘾!
其实,我是成心要在这儿磨蹭磨蹭。
今天晚上,老爷子好像要去参加一个什么宴会。这会儿,说不定还没有走。 “卢森,怎么站在这儿?你爸爸好吗?”
“馄饨侯”骑着车从学校的方向过来,大概是刚刚下班。还是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绸衬衣,哆里哆嗦的凡尔丁长裤。“弱不胜衣。什么叫‘弱不胜衣’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站在讲台上,用瘦嶙嶙的手指揪起衬衣第三颗纽扣的样子。衬衣里面,仿佛只戳着一根竹竿。“这就叫‘弱不胜衣’,明白了?也可以说‘骨瘦如柴’、‘憔悴枯槁’、‘病骨支离’,再老点儿,就可以说‘鹤骨鸡肤’啦。当然喽,好听的也有——‘仙风道骨’!……”
他还是那个毛病,老远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爸爸好吗?”或者是“你爸爸挺好的吧!”我真替他难过。
三年前,我从城里转学到柳家铺中学。他教我们班语文。当着那么多同学,老远走过来,他的第一句话老是这个。好像他跟我爸爸不是哥们儿,也是师生。巴结我们家老爷子的嘴脸我见多啦,还没见过这么傻的,我真替他害臊。可是后来,当我们老爷子写了那篇混帐文章以后,一听他提起老爷子,我只有替他难过的份儿啦。
“你们呀,一点儿也不知道争气,学好。大米白面吃着,读书呢?一肚子臭大粪!……我读书那会儿怎么读的?我告诉你们——”他从黑板的下槽里抓出一把粉笔末,唰啦唰啦地翻开书,每隔几页往页缝儿里撒上一溜,“六一年那会儿,我在师院,饿得我呀,一天到晚凄凄惶惶的。弄了点炒面,就这么撒在书缝儿里,看几页,举起书,对着嘴,磕巴磕巴吃一口。有点儿好吃的,都得就着学问吃下去!……”
只要他来上课,课堂上就有笑声。这一段一段的“单口相声”,乐得我们一个个都要抽筋儿。
有一次上作文课。
“九十分钟。照这个题目写吧!我也写。明告诉你们。我搞点儿自搂。给人家写小人书的脚本。你们不少人也知道,当老师的嘛,家庭不富裕。有的下了班,老婆孩子齐上阵,糊火柴盒!我不用。作文学好了,至少有这点好处。写这一页,一碗馄饨。不是我瞧不起你们。就你们中间,比我出息的嘛,当然有。可能吃上这碗馄饨的嘛,也不多。争口气,写吧!”
他姓侯。“馄饨侯”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我们班同学里,“能人”多啦。报社大院儿里的孩子,只有三个,都是报社迁来柳家铺以后,转学来的。其余的净是家住柳家铺北里的扛大个儿的、蹬三轮儿的后代。他们学习不行。嘎七杂八的事可懂得不少。我也就是这一次才知道王府井八面槽那儿有那么一个卖馄饨的老字号,叫“馄饨侯”。这帮工八蛋给我们的老师安上啦!
我长这么大干的顶混蛋顶混蛋的事,就是把“馄饨侯”之类的事情告诉了老爷子。那会儿,我还是个少见多怪的“小傻帽儿”,回到家里,没完没了地学舌。
“格调太低了。你们的老师,格调可太低了!”听了这些事情,老爷子非但没露过一次笑脸,反而总是沉着脸,皱着眉,说这一类庄严而伟大的废话。
我从来也不认为我们这位侯老师能当上什么李燕杰。他不过就是一个爱说点实话,爱开点玩笑,还有点可怜巴巴的“馄饨侯”就是了。所以,老爷子根本犯不着这么认真,把这件事写进他的文章。
那篇文章的题目好像叫他娘的什么《“师道”小议》,登在他们报纸的第二版右上角,还用花边儿给框了起来。开头就由“某位老师”的“馄饨故事”说起,然后就“由此想到我们的老师应该……”然后又“由此想到”古代的一个什么鸟人的一句什么“经师人师”的鸟话。然后就“教育事业是关系到育人育材的百年大计”。然后就“是不是值得每一位老师深思呢”。
这篇混蛋文章整个儿把我给气晕了。老爷子的笔名叫“宋为”,班里的同学没有不知道的。本来,班里那些小痞子们背地里没少了拿我们的“馄饨侯”开心,这会儿,倒全他娘的骂上我啦!
“鬃毛儿!”他们给我起了这么个外号,因为我的头发天生有点卷儿,“你丫挺的怎么这么不地道!你们老爷子装他妈什么孙子啊!”
“要是把你平常的胡扯八道整理整理送公安局,也够你狗日的一个反革命了!”
“假模假式的,还‘深思’呢,没劲!”
我敢说,这帮兔崽子可逮着一个“臭”我的机会啦。活该,谁让你在大伙儿的眼里一直是个牛气烘烘的总编的儿子呢。搬运工的儿子们、抹灰匠的儿子们也该挤兑挤兑你,撒撒气啦。再说,我们老爷子也是真他娘的没劲!没劲透了!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那天下午我又见到了“馄饨侯”。那是个星期一,算算我们倒是有两天没见面了,可我恨不能把脑袋扎裤裆里溜过去。可气的是,他老远就看见了我,还是那么和言悦色,满面春风,“卢森,星期天上哪儿玩去啦?你爸爸挺好的吧!”
唉,可怜的“馄饨侯”,您饶了我行不?
“卢森,我还挺想你哪!”这会儿,我的“馄饨侯”老师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他很费劲儿似的把自行车搬上了人行道。他大概有点感冒,声音瓮声瓮气的,让人觉得充满了悲痛,“听说这次又没考取?”
他教的是毕业班。我上的是补习班。高考以后,我们没见过面。
“怎么搞的,是哪门儿没考好?”
他可真婆婆妈妈。这会儿还提出这个被一千个人提过两千次的问题。不过,我还是听得出来,这第两千零一次的提问是真诚的,不像好多人那样假惺惺。
“哪门儿都没考好。”
我懒得告诉他,考“政治”的那天早晨,我怎样和老爷子吵得一塌糊涂。一怒之下,我根本就没进考场。
“怎么能说是‘敲门砖’?这是你一辈子受用不尽的东西!”
“是吗!我只知道我背了八个大要点,八十个小要点,八百个小小要点。还‘一辈子’呢,出了考场就忘掉一半。”
“就你这态度,政治就不能及格!”
“那好那好。那我还去费这个劲儿干吗?”
“好好温温书,再考一年吧。”“馄饨侯”伸过瘦嶙嶙的手,帮我按了按翘起的衣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想起老爷子那篇乌文章,让人觉得心里真不落忍。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哦,对了,你们班的李国强,在闹市口卖牛羊肉哪,你们家缺羊肉,只管找他,挺仗义的。那个金喜儿,就在学校门口卖瓜。每回看见他,我都忘不了叮嘱两句:“你可别学那伙小流氓,拿把刀子截人家老农的瓜车去……”顿了顿,他看着我,笑着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他们,也就罢了。现在虽说不讲‘子承父业’了,可总不能让你也去卖牛羊肉吧。不能给你爸爸丢脸不是……”
“您还别跟我提他。”我受不了了,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听见这种“子承父业”之类的陈词滥调,我早他娘的掉屁股走了,“他有我哥那么一个儿子就足够了。知足吧他。”
“怎么,你们爷儿俩还别扭着?”
“他有他的活法儿。我有我的活法儿。”说完,我找了个借口,推起我的车,走了。说真的,我真怕听他没完没了地说下去,跑不了又是那一套大大良民的处世之道,我早就听腻了。
要是“子承父业”就是让我去学他那种活法儿,我还真不如去卖牛羊肉或者去卖瓜哪。
自打“馄饨侯”事件以后,老爷子的那套活法儿就已经让我给总结了。两个字——没劲!
就不用说他写的那些文章,作的那些报告了。说得倒挺冠冕堂皇。净是“共产主义”啦,“不计报酬”啦,我可知道,要是稿费开低了,讲课费给少了,他是个什么德性。
我要是再把那天偶然看到的,老爷子和那位年轻的女记者谈话时发生的事说出来,你就会知道我们老爷子多没起色了。
那天他们坐在临窗那对紧靠着的小沙发上。那个小妞郑重其事地向他汇报工作,一只手搭在靠他一侧的沙发扶手上。当时我正在客厅里接电话,一眼瞥见了那只手。不知怎么,我的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真怕老爷子干出一些可笑的事来。你说怎么就这么灵。我的电话还没有打完,老爷子果然把他那又肥又厚的大手放在人家那又细又白的小手上去啦!还往人家的手上一下一下地拍着,笑吟吟地说:“不错,不错!小秦哪,干得不错。再努努力,革命工作很需要业务尖子脱颖而出嘛……”我几乎气挺了。没劲,连他妈沾点儿骚都这么没劲!有胆儿你另找个地方,搂着,抱着,亲嘴儿,上床,谁管你啦?干这种没劲的事,还他娘的忘不了嘴里念叨“革命”,更他妈没劲!
前天晚上,宣传部长来了,和老爷子研究什么“宣传要点”,研究了两个小时。宣传部长走了,老爷子和老太太也接着“研究”开啦,不少于两个小时!研究什么?研究部长的脸子:对什么提法感兴趣啦,对什么栏目冷淡啦,还真他娘的上瘾。
“我一辈子也不当官。”我站在客厅门口向他们宣布。
“你说什么?”他们莫名其妙地盯着我。
“当你们这号官儿也太难点儿啦。”我说。
“唉,森森,看看你!真不该让你转学来柳家铺。看你学出了一副什么鬼样子!”每到这时候,老太太就这样抱怨,照她的意思,她的儿子是让柳家铺中学里那些野小子们拐带坏了。
“怨不着人家。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时代病!”老爷子总是冷冷地反驳她。他对我早就彻底失望了,好像我只是他一个可悲的研究对象。他总要居高临下,高深莫测地总结个一二三。
我才不巴望着他对我抱什么希望呢。不过,我得承认,我这满不在乎,动不动就想寻开心的“鬼样子”,确实至少有五十次险些把他气得背过气去。在他对我彻底失望之前,有一次,他偏要拉我一起去看什么“青年演讲比赛”。“青年导师”嘛,他也想给他的儿子“上一课”。可这叫他娘的什么“演讲”呀,“啊青春”、“啊理想”、“啊人生”、“啊幸福”……一色儿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陈词滥调。叫“背报纸”差不多,叫“朗诵”也凑合。有什么话你就说。有什么屁你就放。磕磕绊绊都不要紧,演讲嘛。你他娘的一个劲儿“啊”什么呀!“你跟谁学的这么玩世不恭?”他对我在台下撇嘴大为不满。你不满,我心里也不那么痛快。我受的罪过大了。你不明白我为什么“玩世不恭”,我还不明白你干吗要为这些傻里傻气的“演讲”鼓掌、龇牙、磕头虫似的点头呢!……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老爷子就几乎“背过气”去了。他开始一言不发,板着脸,眼睛直看前方,眼镜片上闪着冷光,胸脯却像皮老虎似的一掀一掀。说实在的,这时候我可真觉得过意不去了。甭管怎么说,老爷子养我一场不容易,年近花甲,又有冠心病,生起气来呼哧呼哧的,真“弯回去”了,可不是好玩的。不过,我得声明,我可没成心气他。这简直好像没什么办法。越在家里呆着,不顺心的事越多,看着老爷子活得越没劲。憋不住的时候,你总得让我说两句,开开心吧?连开开心的权利都没有,还有活头儿吗?
…… 老爷子离开报社去参加什么活动,老太太总是要亲自送出门来的。当然,我们家住在一层,说两句话就跟着出来了。可我知道,这要不是老太太过去当演员当出的“毛病”才怪呢。看着老爷子钻进那辆奶白色的“皇冠”车,要是这会儿能碰上个熟人,她更来劲儿啦。她会没完没了地跟人家瞎扯:老头儿下个月要去北欧访问了,可什么东西都没置办哪。老头子呀,血压又高了,人家说吃老玉米须子能降压,他死活不信。怎么说他好!……好像全中国的人都巴不得知道她的老头儿怎么吃,怎么喝,怎么拉,怎么撒。
我他娘的简直见不得我们家老太太和那些老娘儿们站到一块儿胡咧咧。就跟自从看见老爷子摸人家手以后,一见有小妞儿和老爷子坐在一块儿,立马心率过速一样。不过,今天我可一点儿没脾气——全他妈是那八十块钱闹的。憋了一路了,我也没憋出个更有味儿的屁来。看来,也只有趁老爷子不在,跟老太太伸手这一条道儿啦。
八十块钱对于我们家来说,是算不了什么的。老爷子和老太太的工资加起来就有三百多。老爷子发表的那些破文章,三天两头来钱。不定什么时候他又把它们剪剪贴贴,凑那么一本《和青年朋友谈人生》什么的,虽说在书店里搁臭了也没人买,千儿八百的稿费还是照拿的。再说,老太太也正巴不得有个机会为我掏腰包呢。和老爷子吵翻的时候,我老爱说:“在这个家待着可真他妈没劲,没劲,没劲透了!”大概为了让我收回这念头,她今天塞给我两张内部电影票,明天又塞给我几盒“蜂乳”。只要我能感到自己是老太太的“幸福家庭”的“幸福儿子”。别说掏八十块,掏八百也行。
“哎呀森森,你这是去哪儿啦?车子怎么摔成这个样子?”
老太太的眼睛还真尖,老远就看见我了,撇开一块儿闲扯的人们,嚷嚷着迎过来。这一惊一奓的架势可真让人受不了。
“人摔着没有?……”
“年轻人哪,可得当心!”
“现在街上的交通也真成问题。”
“我过十字路口,从来是下车推着走……”
真的假的呀?那帮老娘儿们也凑过来七嘴八舌地添乱。
我没理她们,推车进了楼门。老太太也紧跟着回来了。
“唉,别管车摔成什么样儿,没伤着你算便宜啦!”她帮我扶着自行车,好让我从横七竖八的自行车中间腾出地方来,“儿子,什么时候才能让妈妈省点心呀……”
听听,我都觉得,要是不张口跟她要这份钱,倒怪对不起她的啦。
可谁又敢保险,她不会借着这事,再把老爷子和我往一块儿扯?
“爸爸儿子喝点儿啤酒吧。”
今天中午,老爷子刚刚把电视台那个破差使“赏”给了我,她就举着炒勺,从厨房里跑出来。她腰间围着蓝色的蜡染围裙,站在客厅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爸爸”和“儿子”谁也没答腔。
午饭端上来了:豆鼓鲮鱼、烧排骨、西红柿汤。老太太简直和当年在舞台上跳芭蕾一样起劲儿:她不再问我们,拿过玻璃杯,倒好了啤酒,一杯、两杯,放在我们面前。连平常只会怯生生低头上菜的安徽小保姆,都抬起了眼皮,奇怪她怎么这么欢势。
“来,为森森到电视台好好干,干杯!”
我他娘的几乎顶不住她这死乞白赖的生拉硬拽啦。可“爸爸”和“儿子”看着眼前的杯子,还是连摸都没摸。
在我和老爷子中间,老太太好像永远在扮演一个费力不讨好的角色。有时候,我真有点可怜她。别看在整个报社大院的人眼里,老太太永远是个活得滋润、性情随和的总编夫人,在我看来,她活得才叫窝囊呢。她心里怎么想的,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老太太当年可是个露过脸的人物。在她认识老爷子之前,已经在好几出舞剧里演过主要角色了。她还去莫斯科学习过。当年当记者部主任的老爷子怎么擒住她的,那又不是我能知道的事啦,反正老太太因此就急急忙忙结了婚,生了我哥,改了行,心甘情愿地当“夫人”了。细想起来,她现在的活法儿也自有她的道理,当年和她一块儿的那些姐妹儿们,后来不是成了大明星,就是当了舞蹈学院的副教授。老太太要是连个体面舒坦的日子都混不上,这辈子整个儿白活啦!
想到这一层,我也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儿“不是东西”了。——给电影票,照看;给蜂乳,照喝;八十块钱,照要。可我能规规矩矩地给老太太当他娘的“幸福家庭”的“幸福儿子”吗?扯淡!
“她有她的活法儿,我有我的活法儿!”
最后能让我心里踏踏实实的,又他妈是这句哪儿都用的废话!
跟老太太一起进了家门,我暗暗庆幸,幸好没在楼道里急急忙忙把要钱的事对她说出来——我哥回来了。他大概也就比我早回来一步,正在客厅里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茶几上摆着他吃了半截儿的饭菜。对面的电视机屏幕里,正在跳芭蕾舞,大白萝卜似的大腿抡来抡去。
“森森,留点儿神,别把鸡骨头弄到地毯上。”
老太太和小惠端着给我留的饭菜,送到客厅里来。走过电视机前面的时候,“啪”,她随手把频道换了。
“……老程,改革需要你,四化需要你呀!”特写:一个大老爷们儿在嚎,鼻涕眼泪抹了一脸。
“啪”,又一下。
“**主义哲学最鲜明的两个特点是什么呢?……”又是那个穿中山装戴眼镜的副教授,面有菜色,听声音总让人觉得他只有半边肺。“看看,看看,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不落实怎么行?!”我曾经指着他跟老爷子说。
“还是看芭蕾舞吧。”我哥说。
“啪”,频道又换回去,“大白萝卜”又抡起来。老太太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妈要找什么节目?”
“不知道。”
其实,我大知道啦。老太太才不找什么节目呢。她就见不得芭蕾舞。不要说上剧场看演出了,就是电视上的,她也受不了。这大概跟我考大学落榜那几天差不多,简直听不得人提起关于大学的事。哪怕电视上有一个镜头,心脏都“呼”的一下,跟他娘的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
唉,妈妈,我又开始替你难受啦。
“怎么着,买卖亏了还是赚了?”我接过小惠送来的碗筷,和我哥坐到一条长沙发上。
“有亏有赚。”他在龇着牙抻鸡腿上的一根筋。
“别蒙我啦。别人有亏有赚,我信。区委组织部办的公司能亏了?再说,那些顾问伯伯都是干什么吃的?”
“嗬,我还以为你就会跟老爷子骂骂咧咧呢,看来,你还挺门儿清啊!”他瞥了我一眼,龇牙一乐,“你还别生这份气。这年头,靠老爷子赚钱的人多啦,我算什么。”
他总算说了句实话。要说有时候我还能和他聊两句的话,也就因为他在我这儿还时不时有几句实话。
“见着老爷子了吗?”我问他。
“没有。我没事。”
“光蹭饭?”
“也不是。”他的下巴往酒柜那边一挑。我这才看见,那上面放着一盒新侨饭店定制的生日蛋糕。
我哥回来,跑不了就是两件事。要么就是买卖上有什么难处了,得求老爷子给办办。要么就是误了饭,回来“蹭”一顿。反正家里搁着一位任劳任怨的小保姆,比回他自己那套小单元房里,让老婆忙活强多了。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他自己说的。他的脸皮厚了去啦。不过他今天还算例外,给老爷子送生日蛋糕来了。要说也不例外,他就这么会“来事儿”。老爷子放个屁,他都三孙子似的接着,时不时还来块生日蛋糕什么的,把老爷子哄得团团转。
“想干点什么事,不把老爷子哄转了行吗!中国还是老爷子们的天下。”这也是他对我说的。
我得承认,这又是实话。可惜我不想“干点什么事”。更没那个瘾在老爷子面前装王八蛋。不然,从我哥这儿倒能学到不少糊弄老爷子们的诀窍。
“用现今时髦点儿的说法吧,这么着,老爷子更得把你‘扶上马,送一程’啦。”我又朝那盘花蛋糕看了一眼,笑着。
“我知道我在你的眼里不是个东西。”我哥满不在乎地嘻嘻笑起来,“可你这一套也算不得什么英雄。中国人要是都像你,也早**啦。”
“没错儿。咱们俩都不是东西。”我说。
我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笑了。我不知道他在笑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我只是觉得他笑得开心透了,只有厚颜无耻的人才能在这么一句话面前发出这样的笑。我虽然也在笑着,在他的笑声面前却感到了一种自卑。因为一边笑着,一边觉得自己的鼻子里、嗓子眼儿里有一股热烘烘的、酸酸的东西漾上来。
他吃完饭就走了,我也正盼着他走。他一出门,我就到卧室找老太太要钱去了。
“啧啧啧,你呀你呀!”老太太的反应是预料之中的。她当然少不了拿出责怪的口气叨唠几句,可更多的的确是有点儿兴奋。不过,让人心里起急的是,接下来她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和我闲扯,就是不开抽屉给我拿钱。我真疑心她是不是故意耗时间,等老爷子回来。
“妈,要是方便,快点把钱给我。我还打算今晚给都都送去哪。”我实在忍不住了,好在又找着了一个借口。
“瞧你!”她看了一眼挂钟,“再急,也得等明天早上上银行取吧?”
我没词儿了。明天?八个明天都行!可我他娘的早看出她要算计我什么啦。
“好吧。”想了想,我说,“那,把存折给我,明天,我自己去取算啦。”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把存折找出来,递给了我。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老爷子是十点多钟回来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吱吱”响着。他接了个电话,又到盥洗间去洗澡。洗澡出来,老太太和他在客厅里嘀嘀咕咕。
本来,回到房间里,把存折放在桌上,这心里已经踏实了,说实在的,甚至还有点得意。靠在被子垛上,看《风流女皇》看得挺上劲儿。这时候外面就传来老太太和老爷子嘀咕的声音。我简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一种不妙的预感,飞快地把书扔到桌上,脱衣,铺被,关灯。
我的手拽着灯绳正要拉的时候,老爷子来了。我把手松开了。
老爷子穿着白底蓝条的睡衣睡裤,脚下趿拉着拖鞋,身子几乎把房间的门堵严了。他面无表情,手里捏着一迭钞票。
“森森,爸爸这儿正好有现钱!”在他的身后,传过来老太太的声音。
“够吗?”
“够了。”
这回他倒没废话,趿拉着拖鞋,沙沙沙,走了。
“森森,这么晚了,就别给都都送啦,明天再说吧!”
老太太笑眯眯地走进来,帮我神了神床单,拿起《风流女皇》翻了翻,又帮我把灯绳拉了。临关门的时候,她又冲我说:“好好睡吧。”
睡个屁!我到底让你给算计啦!
这倒还在其次。要命的是,我又一次在老爷子面前“栽”了。“栽”得可真他妈惨。 我正蜷在毛巾被里胡思乱想。我要是把想的什么都说出来,那可太流氓啦。当然,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二十岁啦。“年轻人嘛”,老爷子爱说的半句话。啊前途。啊理想。啊四化。啊人生。你也得容忍一个小光棍儿望着对面阳台上晾挂的乳罩想入非非。
总的来说,我还是个“好孩子”。可这决不是因为我见了小妞儿不动心。在我们那个高考补习班里,至少有三个小妞儿给我递过飞眼儿。我他娘的哪儿招她们喜欢啦?其说不一。有的说,喜欢我有“幽默感”。有的说,喜欢我这鬈毛儿。也有一位,简直什么都喜欢。“卢森,你的作文写得可真好。我……我都有点儿崇拜你了!”杜小曦就这么说过。她是一个挺有味儿的小妞儿。两条长腿又直又匀,爱穿宽宽松松的红色套头衫,茁实的小乳房在里面时隐时现。为了她这么一句,我几乎晕在她面前啦。可事情就坏在她“什么都喜欢”上面。“你爸爸这篇文章写得可真好!卢森,你准能当他的接班人。”这就开始让我反胃了。“卢森,你这一瘸一拐的架势都那么潇洒!”活见鬼,那几天,我正为扭伤了右脚龇牙咧嘴。高考的前一天晚上,上完辅导课回家,她好像特意藏在路边等我。她穿上一件淡黄色的套头衫,精致的小乳罩清晰地从里面显现出来。“卢森,亲我一下吧!把你的灵感给我一点吧!”走到一片阴影下面,她的声音绵软得让人腿杆子打晃。更是活见鬼了,我有什么“灵感”呀,“馄饨侯”叫起来当场读作文的不是我,正是她杜小曦!再说,想玩玩就玩玩,这和他娘的“灵感”有什么关系?本来我还有点儿情绪,全让她这么一个“灵感”给搅没啦。“哟!”我愁眉苦脸地说,“那我可不亲你了,我的灵感就那么点儿,挺少的。再给你点儿,我怎么办?”“真傻假傻呀!”最后她哭着跑了。想起那情景,如今又怪让人遗憾的。我推着她的背往前走时,触着了她乳罩的挂钩,现在右手食指上好像还留着这感觉呢。不过我要是真的“啃”了她再和她扯上什么“灵感”之类的混帐话,那罪过说不定就受大啦。“我怎么能够把你比作夏天?你不单比他可爱,也比他温婉。”她会这样对我说。“你的甜爱,就是珍宝。我不屑把处境,和帝王对调。”我得这样对她说。我就什么也甭干,整天揉着胸脯子,捏着嗓门子,跟她对着背莎士比亚吧。
唉,这些小妞们中间,哪怕有一个不像杜小曦这样,我也早就不是“好孩子”啦。
“森森!”老太太又叫了。
“听见啦听见啦!”我懒洋洋地爬起来。
我们家吃饭都在过厅里。这过厅有一间房子那么大。除了饭桌以外,还可以摆下冰箱、食品柜和碗橱。小惠正站在食品柜前,往配餐面包上抹果酱,烤三明治。老爷子已经坐在饭桌前了。还是穿着那身白底蓝条的睡衣裤,一边看“**”,一边呷着牛奶。厨房里传出来鸡蛋下油锅的“磁啦”声。炸荷包蛋,老太太从来是要亲自动手的,她嫌小惠掌握不好火候。
我刚在饭桌前坐下,老太太就把一小碟一小碟的荷包蛋端出来了。
“一人两个,爸爸儿子别打架。”
格格的笑声。小碟子推到每一个人面前。我却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幽默。
“老头儿,今天总算没事儿吧?”
“呃……”
“呃什么?今天你是寿星老儿,午饭时森森和肖雁还回来呢。”肖雁是我哥的老婆。
“不会耽误午饭的。只是……团委有个同志上午来谈点工作。”
“森森,你今天也……”
“我还得给都都买放音机去哪。”
“那还用得了多长时间啊。回来的时候,上自由市场给我带捆葱回来。你可别像昨晚似的。我还等着葱使哪!”
老太太的心情好极了。当然,家里的气氛不坏嘛。“幸福的生活幸福的生活比哟比蜜甜喽。”
吃完早饭,我就骑着老太太那辆旧女车上百货大楼去了。花七十五块钱买下了那个混帐的放音机,送到了都都家。都都这小子还一个劲儿装王八蛋——“唉呀这是何苦坏了就坏了何必这么认真这可真不够哥们啦我真想骂你兔崽子啦干吗把这当回事呀……”
“那好那好。也是。哥们儿一场,就别让你不好意思啦!”我故意把放音机装回书包里。
兔崽子嘴角倒还咧着,颧骨上的肉已经他娘的冻住啦。
“别装了,看你丫挺的这份难受劲儿!”我又把放音机拿了出来。
他骂了我一句,给我拿苹果去了。
“我得跟你打听个人。”放下苹果,他又跑去关上了通往堂屋的门。他们家老爷子正在那儿给一个小柜上油漆。
我已经猜到他要打听的是谁了。说实在的,我时不时到都都这儿来臭聊一会儿,好像也有从这儿听到点儿她的消息的愿望。她和他都考上了师范学院走读班,一个在中文系,一个在历史系。我就这么贱!谁让我的右手食指上,还留着她脊梁背儿上那个小挂钩的感觉呢。
“你们班的杜小曦,怎么样?”
“挺好。瞧你小子削苹果的这个笨劲儿!”我说。
“你来你来。其实我在咱们学校就知道她啦,只是没说过话。这回上了一个大学,再说,我不是在作文比赛里得了个二等奖吗。她也得了个奖,表彰奖……”
“她就噘起嘴巴给你伸过去啦——啊都都,我可真崇拜你。亲亲我,给我点灵感吧!”
“你是听谁说的?”都都的眼睛瞪圆了,“李伟这小子真不是东西,我只告诉了他一个人,不许他传的!”
“根本不是李伟说的。我猜的。”我嘻嘻笑着,“你作文二等奖,她表彰奖,再往下……这不是明摆的事吗!”
这傻小子想了想,说:“是得服你。”
“你小子艳福不浅。”我说,“拿着你的苹果。”
他接过苹果,一边嚼,一边想着什么。
“嘿,不瞒你说,我还是第一次啃一个小妞儿的脸蛋儿哪。我的牙关都磕磕绊绊的打冷战。”
“啊都都,我……我晕……——她一准儿瘫在你怀里啦。”
“唉呀,你怎么说得这么准!好像你小子也干过这事一样。”
“她要是不晕,就是早被人啃过啦。”
都都的眼珠子都他娘的放出亮儿来了!
“走啦。”我把给自己削好的苹果塞到嘴里啃了一口,“我还得上自由市场给我妈买大葱去哪。”
“森森,森森,你再坐会儿,再坐会儿,我还得请教请教你。哪怕你吃完了苹果再走呢。”
我又坐了下来。
“你说,我们之间,我们之间还会怎么样?我……我怎么,怎么和她……”
“这他妈还用问。她说:‘啊,你的眼睛像星星!’你就说‘啊,你的嘴唇像月亮!’你干这一套还不跟玩儿似的?再不行,预备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选》,够使的啦。”
他眯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晃着脑袋,跟他娘的晕在了一支曲子里一样。
这小子还没听够。送我出门的时候,也张罗着换鞋,找车钥匙。他一定要跟着我去买那捆大葱。
这一路就全是他娘的没完没了的“杜小曦”啦。我要是把杜小曦跟我来过的那一套告诉他,他准保得连人带车翻在马路上。可我才没这心思呢。“啊,我晕!”杜小曦就是跟一百个老爷们儿玩一百遍这一套,我管得着吗?不过,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有点儿怪。当年杜小曦求我啃她之前,我可挺迷过她一阵儿的。我的座位就在她后面,我甚至时不时斜眼偷看她后脖颈上那淡淡的茸毛。可到了关键时刻,我他娘的一点儿情绪都没啦。现在呢,想到她倒在了别人的怀里,心里又有点儿不是滋味儿。
“……瞧一瞧,看一看,这小葱儿长得多聪明啊!”“您哪儿找去?哪儿找去?这么便宜的大白萝卜,哪儿找去?!……”“这是青口菜!您嫌老?您找嫩的去吧!”“别掐!别掐!您一个一个给我掐了,我还怎么卖?”……听听自由市场里的吆喝声、讨价声、骂街声,都比听他娘的一口一个“杜小曦”中听多啦。
“听说她爸爸在报社当记者?”
“唔。”
“我老有点儿自卑。我爸是工人。我们家,底儿太潮。”都都提着那捆大葱,追着我,在人群里挤着。
“全看你自己能不能唬住她啦!”没法子,有时候还得没精打采地应付他一句。
“猪头肉!猪头肉!一块九一斤的猪头肉!不好吃不要钱的猪头肉!”
“口条,口条,酱口条!誉满球的酱口条……”
“你说她够多少分,九十。有吗?……”
“敢情!你看她那两条腿!”
“嗨——嫩黄瓜,嫩黄瓜,一掐一股水儿的嫩黄瓜!”
“嗨——一把抓的小笋鸡儿啊,一把抓,一把抓,一块钱一只的小笋鸡儿!”
我们好不容易才挤到了一个松快地方。
“行啦,今儿一上午,整个儿给你兔崽子的‘杜小曦’搭进去啦!”我把他手里的那捆大葱接过来。
“把你当成哥们儿,聊点儿私事嘛,”他看了我一眼,“瞧你这不耐烦劲儿。你他娘的一点儿也不替我高兴。”
我说:“谁他妈替我生气呀?我的‘杜小曦’还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肚子里揣着哪。”
他一愣,看了我一眼,嘿嘿笑起来:“别装可怜相。我可知道,不光你们班,就连我们班那些小妞儿们,都公认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你别他妈骂我啦!”我可一会儿也没忘了昨天晚上在老爷子面前的那个臭德性,这会儿跟我提什么“男子汉”,可不跟他娘的骂我差不多。
“也是。”他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这假惺惺的样子可真让人讨厌,“你在事业上是得解决呀。男儿当立志。只要事业有了着落,就不愁没妞儿追你。”
瞧兔崽子这份德性!好像考上个破大学再加上那个二等奖,也算成了什么“事业”了,丫挺的就成了有一万个美人儿追着跑的英雄似的。
不过,如今我也确实就这么整个儿地完蛋啦,谁他娘的都有资格在我面前摆谱儿,跟都都这小子还生不起这份气。不信把杜小曦叫来试试,别看当年她上赶着求我“啃”一口,现在,她用眼皮子夹我一下就不错!
自由市场的围墙外面还像是市场。马路两边摆满了卖金鱼的、卖鱼虫儿的、卖马掌花肥的、卖耳挖勺的、卖竹衣架的……各式各样的小摊。蹬着平板三轮送货的“倒儿爷”们横冲直撞。“老农”们推着后货架上挎有两只大荆条筐的自行车,伏下身子,在马路当中晃晃荡荡。我和都都一起,顺着人流朝外走着。
“嘿,朝那边走,顺便看看倒腾摩托车的,怎么样?”
我知道那边有个摩托车交易市场,可不知道倒腾摩托车有什么好看的。不过,顺这条路拐上大街,好像倒清静一点。
“你可不知道。倒腾车倒是次要的。那儿成了老爷们儿抖威风的地方啦!”
都都说的不假。马路边的那片草坪上,早已不是两年前的景象了。那时候上面稀稀落落地停了几辆“嘉陵”、“铃木50”、“铃木80”,每辆车前围着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现在倒好,一过来我就看出名堂了,这他娘的哪儿是买车卖车呀,这是比谁的车子棒,再比车子后面驮的那个妞儿哪!
草坪上横七竖八地停了一片红红绿绿的摩托车。男男女女们,除了我和都都这号看热闹的,也除了那些可怜巴巴地开着“幸福”啦、“嘉陵”啦,这会儿缩在一边没脸臭显的傻小子们,一个个的神气不是像王子,就是像公主。“突突突突……”“川崎125”开来了。“突突突突……”“铃木AX100”开走了。搂着老爷们儿腰身,像风一样飘来飘去的,是一个个身材苗条、充满了弹性的小妞儿。
“嘿,这哥们儿又来啦,真够狂的!”
“‘本田400’!小妞儿也镇啦!”
人群中卷过一片赞叹声。一辆黑亮亮的“本田400”轰轰轰轰地开过来。戴着雪白“飞翔”头盔的爷们儿把右脚往地上一支,穿着牛仔裤、天蓝色绸衫的小妞儿一撅屁股,来了一个体操动作:修长的双腿向后一甩,双脚一并,跳下车来。她戴着一副蝴蝶形茶镜,一条浅灰色的皮带活像美国大兵的子弹带,松松垮垮地茸拉在胯上,双手拇指扣在裤腰里,野味儿十足。看热闹的、玩摩托车的,狼似的盯着这辆“本田400”和这位小妞儿,眼珠子都他妈绿啦!
“听听,听听人家那辆的声音,轰轰的!您这辆可好,梆梆的。趁早,换一辆。我跟您这么说吧,非‘250’以上的不行!”看热闹的人中间,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瘪脸儿好像特别在行。拍着一辆“铃木100”,递一根烟给它的主人。
“哥们儿,怎么自己不弄一辆玩玩?”
“谁说不想呢,这就是老爷们儿的玩意儿嘛!可……您给我钱?”
“轰——”大伙儿全乐了。
“完了完了,那您老在这儿子看、干说可太没劲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不知好歹。
“兄弟,那你可错了。其实,你不也这儿干看着哪?”
看来,瘪脸儿爷们儿是想给这位“小兄弟”上一课了。
“看不看足球?”
“看呀。”
“完了。你怎么不进国家队踢呀?”
“……”
“爱不爱看……大草原上骑马?”
“凑合。”
“完了。你哪儿弄马去?”
“……”
“看的是一种活法儿!爷们儿的活法儿!”他一伸手,“啪”的一声,打火机蹿起了火苗,他给“铃木100”递过去了。点上烟,斜愣了小孩儿一眼,拿着腔调说:“兄弟,你见过的世界还小!”
这回轮到大伙儿给小孩儿“一大哄”了。
“听过车间主任训话没有?”瘪脸儿更来劲了。
“瞧您说的,我是学生。”小孩子吧唧了一下嘴,摇头。
“每月月底,从会计那儿领四百二十大毛的滋味儿您就更没尝过啦。”
“……”
“要问你怎么跟老婆打埋伏,省出烟钱,您还是整个儿一个‘傻乎乎’吧?!”
“废话。”
“完了完了,说你见过的世界还小不是?……活吧!”
“活吧”,不知道是冲谁说的,好像是冲小孩儿,又好像是冲他自己,因为那以后他长出了一口气,那眼神里满是悲哀。
其实我不喜欢摩托车,要是真有辆特棒的摩托车,我也没这个瘾——驮个小妞儿来臭显。不过,瘪脸儿感觉是一点儿没错的。这些骑士们的活法儿可帮刺激人啦,这比都都那神气活现的模样更令人垂头丧气。
“怎么样,带劲吧?”都都说。
“没什么带劲的。”
“再看一会儿。”
“再看,我更觉得自己白活啦!”
我拍了拍都都的后背,一个人走了。
我还得回家去送大葱。
在五颜六色的摩托车群里,推着一辆旧女车,车后驮着一捆大葱,算是把我的德性全散出来了。
当然,我的伤心才不在于这捆大葱呢。
要命的是,我忽然间发现,我的活法儿也不过是我给老爷子总结的那两个字——“没劲!” “轻点儿。报社新调来的团委书记。”
“研究什么?五讲四美三热爱?三学二批一端正?”
“轻点儿不行?你呀,要是跟你爸说这些,又该把他惹火啦!”
通往客厅的门是那种对开的大玻璃门。在过厅里就可以看得见客厅里的一切。
老爷子坐在迎门的长沙发上,短而粗的手指夹着一支香烟。新来的团委书记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大妞儿,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服套装,双腿并拢,身板儿笔直,稍稍向老爷子坐的方向扭着身子,坐在东侧一只单人沙发的前沿儿上。沙发扶手上搁着打开的笔记本。
“卢书记,除了不准留披肩发外出采访这,条以外,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这声音好熟悉。我又朝玻璃门里看了一眼。哟,怪不得,这不是上个月在人民大会堂的晚会上跟我跳过舞的那一位吗!
“你多大了?”
那天她那模样儿可真浪,穿着一条紫红色的金丝绒长裙,领口开得很低,脖子上还挂着金项链。那天地梳的就是披肩发,好像是怕跳舞时弄乱了头发,所以又用一条暗红的发带从头顶上拢下来。跳舞的时候,她的头发上散着玉兰花香。后来我发现,那是那条发带上散出来的。
其实,我顶不喜欢这种慢悠悠的交谊舞了,它老使我觉得那么装模作样。要不是和我同去的几个小子“将”我,和我打赌,我他娘的才不去请她跳舞呢。一边跳着,我还一边跟那帮小子们使眼色,不管怎么说,这支曲子完了,他们就得到冷饮室请我的客啦。
我们使眼色的时候,她一定发现了,不然她不会提出这么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
“我?二十岁。”我说。
“哦——那你还是个孩子哪。”她格格笑着,腰肢一颤一颤。不过她很快就看出我有点儿恼火,说:“可你的舞跳得这么好,真少见。”
她怎么找补也没用。这句混账话简直让我恨不能扔下她就跑。至少当时我难受了老半天,玩的兴致全没了。我不记住她才怪!
现在,她那点儿浪劲儿都不知上哪儿去啦,扎着暗红发带的披肩发梳成了盘头辫儿,正正经经地坐在我们家客厅里,和党组书记讨论“不准留披肩发外出采访”的问题。当个屁大的官儿也得有这一“功”,你不服还不行。
我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一股“恶作剧”的念头。推开客厅的门,大模大样地进去了。我还故意冲着她,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坐到屋子西侧的角落里,“咔咔咔”地拨电话。
老爷子瞪了我一眼,不过,他大概正好想去“方便方便”,起身出去了。
“在讨论‘披肩发’的问题,是吗?”我把话筒挂了回去。
“是呀。”她看着我,那眼神似乎是努力在记忆中寻找什么。
“干脆,连舞会上的‘披肩发’也给禁了算啦!”
“噢,是你呀!”她想起来了,脸也渐渐红起来,“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您这身衣服,比那天晚上的可差多啦,像个妇联的女干部。”我故意粗声大嗓地说,“发式也是。还是披肩发好看。”
“去去去!”她的脸更红了。
厕所的水箱响了。
“你的头发,也快成‘披肩发’啦。”她看了看我,突然格格地笑起来。
老爷子推门回来了。
“你这种精神面貌可差点劲儿。”她瞟了他一眼,对我说,“你别腻烦我。其实,大人都是为了你好!”
天哪,她笃定是我们家老爷子最理想的接班人啦!
临近午饭的时候,老爷子送走了他的“接班人”,回到客厅里来。他又摆出了我早已熟悉的那副模样:弓着背,探着身子,两肘戳在大腿上,胸脯一起一伏。他打量着我,半天没言语。我在削苹果。看了他一眼,我猜到了他会干什么。
“如果你以为自己那个脑袋还挺美的话,以后最好回自己的房里美去。”
还是既不叫我的小名儿,也不称我的大名儿,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还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吩咐着他的裤裆。
我他娘的早料到会有今天啦。当然,我倒没想到他的废话来得这么快,刚过了一宿,他就来劲儿啦。这还只是赏了我一个破临时工再加上八十块钱呢,再多点儿,你说,我还有活头儿吗?
这回我可只是粗了脖子红了筋跟他嚷嚷,那才丢“份儿”呢。
“我这脑袋怎么了?”我胡噜了一下长发,从沙发上欠起身来,也弓起背,探着身子,也把两肘戳到大腿上,把拖鞋的前掌一掀一掀。我同样不看他,同样面无表情地说:“我怎么长了这么个德性脑袋,我还得问您哪。”
“我说的不是你那鬈儿。我说的是你头发的长度!”
“长度?长度怎么了?多长是革命的?多长又成反革命了?你们报纸上发过社论吗?”
他“呼”地站起身,出去了。
他走到客厅的门口,正赶上我哥和肖雁进门。
“爸爸,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肖雁和我哥真是天生一对儿,她一进门,管保能叫老爷子老太太眉开眼笑。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嘻嘻哈哈中进行的,决不会让人感到肉麻。
可今天肖雁算是撞上啦,老爷子正在气头儿上,整个儿白干!老爷子理都没理她,一扭身,回他的书房去了。
“爸爸怎么了?”
“不知道。”
她撂下挎包,立刻到厨房拜老太太去了。
“哼,要不是你又气老爷子了,砍我的脑袋。”我哥把西服挂到衣架上。
“没有没有没有。”我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告诉他,“他嫌我的头发长,我向他请示,让他给个尺寸。”
我哥看着我,长长地吹出一口气。他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妈妈,熟了。您尝尝……”厨房里,传过来肖雁和老太太嘻嘻哈哈的声音。
“大生日的,你把老爷子气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哥点上了一支烟。
“我根本没想气他。他自找。”
他还是默默地抽着烟。
“我不踉你废话。我知道,废话对你早他妈没用啦。”
要说我哥比老爷子可聪明多了。他承认现实,所以我们永远不会急眼。和他谈话,我甚至时不时会想起在月坛公园见过的两个拳师。他们才不像《少林寺》的傻小子们那样,喊得乌烟瘴气,打得天昏地暗呢。他们不言不语,站得很近,你推过来一把,我搡过去一下,有时还面露微笑。我知道他们俩谁都模谁的底,可又谁也不服谁。所以在这推来搡去中渐渐的都有点儿乐在其中的味道了。
“你说得可太对了。”我说,“所以,咱们家全指望你啦。你就好好伺候着老爷子万寿无疆吧,有搂钱的机会就搂钱,有搂官儿的机会就搂官儿。放心。我不眼馋,也不生气。”
“唔,你这话倒像个爷们儿说的。不过,你干的事就未准有这份志气啦。”他有点儿得意,“真有种儿,你什么也别靠老爷子呀。弄不好,咱们哥俩儿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没错儿。”我笑了。我知道他会用这一套来嘲笑我的,“谁让爹妈给了我这么一副骨头呢。不过,明说吧,就那个破临时工,就那八十块钱,我后悔死啦。要是不‘栽’这么一回,我也不知道自己活得这么没劲。不过,你放心,我这就换一种活法儿啦。”
他不再说了,靠到沙发背儿上,又抬起眼皮瞟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轻蔑劲儿真让人受不了。
“你说得倒挺好。看来,还想再发愤一年,考个大学?”他把烟头儿拧进烟缸里。
“说不定。”我说。
“哼,你是读书的材料吗?”
“没准儿。”我说。
他又重新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
“说不定你还想当个满街嚷嚷‘瞧一瞧,看一看’的倒儿爷吧?”
“你别以为不可能。”我还是微微笑着。
“你拉得下那个脸皮吗?”
“看吧。”我说。
……
如果不是他的轻蔑拱得我心里一阵一阵冒火,我也不至于在老爷子的生日喜宴上翻脸。“白斩鸡”、“香酥鸭”、“红烧鲤鱼”、“东坡肉”;“双沟大曲”、标着V·S·O·P的法国白兰地、五星啤酒……我还没那么混蛋。
可是现在,我心里真他娘的受不了了。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要是不找个正儿八经的地方把老爷子的“赏”扔回去,在他们面前,就永远甭想扬眉吐气地当个爷们儿。
“来,爸爸万寿无疆!”肖雁总算又找到一个机会发挥她的才华了。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我哥那两片红红的厚嘴唇无耻地咧着。
“妈妈永远健康!”甜甜的,再加上一点儿不知是真是假的胆怯。地道的中国儿媳妇给婆婆的媚眼儿。
“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哥哥的喊声和老太太的笑。
“爸爸。”我站起来,满盛着白酒的酒杯递过去。
老爷子一怔,看了我一眼,迟迟疑疑地把面前的酒杯举起来。
“您的儿子要有点儿出息啦!”我说,“您把电视台的那个差使拿回去,还人家吧。哦,还有,昨儿晚上那八十块钱,我也还您……”
“森森,你胡说什么!”老太太截住了我的话头。
我没理她,一仰脖儿,把酒杯里的酒全灌到嗓子眼儿里,“可您也别再没完没了地把我当可怜虫,一会儿嫌我嘴臭,一会儿嫌我的头发长啦……”
说完了,我转身回到了自己房里。“咣”,撞上门,“咚”,倒到床上。这回,浑身上下真他娘的舒坦透了! 我找到了一张《北京交通图》。对着它,使劲儿回忆半个月以来走过的路线。我坐103路无轨电车到美术馆看过展览。不过那天可是个大晴天,根本不是那种阴沉沉的、随时要下雨的天气。我也坐过108路到和平里的二姨家玩。可顺着和平里、兴化路、蒋宅口……一站一站地想下来,也不觉得这条路上有我找的饭馆。我还到过哪儿呢?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要一次不漏地把半个月走过的地方都想起来,也太难点儿了。
于是,我又换了一招儿,大概还能回想起那饭馆的名字吧?那个招牌挺唬人。本色的大匾额,墨绿色的字。什么字来着?到了嘴边,说不出来了。反正当时一看那字我就乐了:门脸儿不大,口气不小。可到底是哪三个字呢?完蛋。死活也想不起来了。幸好家里又有一本全市的《电话号码簿》,查到了“饭馆”一栏:“一条龙羊肉馆”、“二龙路包子铺”、“三源里小吃店”、“四道口饭庄”……查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既然招牌挺新,又在招“工作人员”,肯定才开张不久,就算是安了电话,也来不及上《电话号码簿》呀。
我他娘的这辈子还没费过这份劲呢。
我已经先把家里存的报纸翻个底儿掉了——当然,都是趁他们午饭后到院子里照相时搬过来的。广告栏上,隔十天半个月的,才能查着一份“招聘启事”。不是招翻译,就是招记者;不是要“大专文凭”,就是要“本科学历”。这简直故意寒碜我哪。
我也想过是不是找人先借点钱。找谁?找亲戚,老爷子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再说,人家大概也不愿意掺和这种事,弄不好还他妈给我“上一课”。找同学?都都这号穷鬼就甭想了。“馄饨侯”告诉过我的那几位——卖肉的李国强啦,卖瓜的金喜啦,我跟人家也没这交情。
最后,我才想到了这家饭馆。
说来也荒唐。那家饭馆的“招聘启事”,是我在电车上看见的。我还没读完,电车开了,它就被甩到后面去了。它好像贴在饭馆的一扇门上。大意是说,本饭馆招聘工作人员,有愿应聘者,前来洽谈,条件面议。当时,我可没想到有那么一天,去给一家个体户当“店小二”。当然,就算现在我找到那家饭馆了,我也没打算这辈子吃这碗饭。干个十天二十天,弄到八十块钱,理直气壮地往老爷子面前一拍,出了这口气,拍屁股走人。
“招聘启事”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我也实在没当回事。现在,早把那地点忘得一干二净。我他娘的上哪儿,找谁“面议”去?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迷迷瞪瞪听见窗外的新闻广播,说一九八四年国际马拉松赛,今天上午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我这才想起两周前去体育场看过一场球。噢——想起来啦,那家混蛋饭馆,就在体育场东路!人的脑袋可真怪,不开窍的时候,能把你憋死。开了窍,什么都想起来啦。我立刻又想起它的名字叫“冠北楼”,没错儿,挺狂的一个名字,再说也实在不是什么“楼”,所以我当时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着实为我的发现傻乎乎地高兴了一会儿,胡乱抹了把脸,跑到了110路无轨电车站。今天等车的人还特多,都是去看“马拉松”的。挤上车,没多一会儿就出了一身臭汗。幸好下车没走多远,果然看见了“冠北楼”那威风十足的匾额。可走近一看,那张贴在门前的“启事”呢,早他娘的让“新添涮羊肉”五个大字盖上啦!
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再进去问问好呢,还是干脆一走了之。
“要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棕色的对开门儿,门框上高挂着两个大音箱,嗲声嗲气地唱着。唱歌的妞儿大概让她爷们儿搂着唱哪,不然干吗老像是喘不上气来。初秋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身后乒乒乓乓从电车上蹦下来的一群小哥们儿,吆三喝四地朝工人体育场那边走。“……我的情也纯,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曲子拖着哭腔,和那令人麻酥酥的声音一道儿,驴似的嚎。
我得承认,现在我想起肖雁的话来啦。
“唉弟弟,你可真是个傻弟弟!”肖雁大概是我们老太太心中最合适的“说客”了。她永远让你觉得她是为你着想,“我要是你呀,老爷子的便宜,照占。他爱啰嗦几句,从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去不就行了?”
她探着脖子,闪着眼睛,两手的食指分别指着两侧的耳朵,这使我忽然想起幼儿园里哄过我的阿姨。
“老爷子的便宜可不是白占的。”我说,“至少,他得认为他到底还是我的老爷子。”
“他本来就是你的‘老爷子’呀!”肖雁格格地笑起来。
“我就受不了他那‘老爷子’劲儿!”
我吼得太凶了。她不笑了,半天没吭声儿。
“至少,你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绝。”临走的时候,她说,“工作啦、钱啦。除非你能捡个钱包,不然,弄八十块钱对于你来说,比开开心、逗逗乐、昏天黑地骂一通可难多啦!”
“我不会后悔的。”我说。
……
现在,我当然没有后悔。不过心里确实有点儿发毛。这个混帐的“冠北楼”,也确实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招儿啦。
我正犹犹豫豫,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路上过来一辆平板三轮车,车上放着三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蹬车的是个穿着棕色**服的黑脸汉子,乱蓬蓬的寸头,络腮胡子也挺重。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大腮帮子,好像能嚼得动铁。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下了车,想把三轮车推上人行道。车的前轱辘倒是上去了,后轱辘却卡在马路牙子上,他怎么也推不动。
“哥们儿,帮帮忙!”
我走了过去。“一、二、三!”在车后帮他推了一把。
“谢谢您嘞!”
他把三轮车停在“冠北楼”的门口。
“哥们儿,买卖是你的?”
“唔。”他把麻袋挪到板车的沿儿上。那里面装的都是木炭,黑末子漏了出来。
“听说你这儿要找个帮忙的?”
“是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通,“那可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别逗了。顶多半个月。”我说。
“哥们儿是头一回出来弄钱花吧?”他递我一支烟,我摆摆手,他叼到了自己的嘴上,“你可不知道,这是什么年头?为了一个差使,能打出活人脑子来。再说,别看到我这儿干累点儿,挣的不比高干少。谁他妈能把这便宜留到半个月以后,等你来捡?实话跟你说,没出半天,我就找着主儿啦。”
他扛起了麻袋,朝门口走去。一个挺漂亮的妞儿出来替他开门。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挪第二个麻袋,拿起刚才塞在车把钢管里的半截香烟,抽了几口。“看见没有?就是那个妞儿。不过,每月二百块钱可不好挣噢。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他故意把“干”字说得很重,说完,又吸了一口烟,眯起眼睛,突然嘿嘿嘿笑起来,整个脑袋变成了一只七窍喷烟的香炉。
看着这紫茄子似的大腮帮子,我他娘的一个巴掌扇过去的心思都有。
“哥们儿,实在抱歉啦您哪,这儿可真没您的饭辙。”扛完了麻袋,他出来收拾三轮车,见我还没走,大概以为我还指望着他开恩,“其实,赚钱的路子野了去了,您可别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
“放心。现在,您请我,我也不干啦。您那‘活儿’,老爷们儿干不了。”我微微一笑。
“没错儿!”他嘎嘎笑起来,“老爷们儿都得干大买卖,黄的、白的、黑的。”
“我还想好好活哪。”我还是笑着。这小子唬不了我。“黄的”是黄金,“白的”是银元,“黑的”是烟土。我早从我们班同学那儿知道些“倒儿爷”的黑话了。
“没胆儿?”“紫茄子”又咧开了。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纸片来,“哥们儿,你要是真的没胆儿,也就配玩玩这个啦!”
这是一张印得很像邮票小型张的票子,我认得出来,这就是这场马拉松比赛的彩票。这两天,北京人为了能买到这么张玩意儿,差点儿出了人命。
“拿着,别不好意思!你帮我推了车,不报答报答你也不落忍不是?”他朝工人体育场那边看了一眼。那边,人们像蓄洪坝前的洪水,被拦在栅栏门前,人头乱拱。“跟你说,这半年来我的手气可不赖,这回,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运气啦!”
“谢谢您嘞!”我接过了彩票,学着他刚才谢我的腔调还了他一句。然后,走到几步外的一个果皮箱前,“嘶啦嘶啦”,把它撕个粉碎,“啪”,朝果皮箱里一摔,头也不回就走了。
我的身后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让兔崽子自己琢磨去吧。我知道他不是故意寒碜我的,不然我早把彩票的碎片儿摔他娘的脸上啦。不过,他这个德性已经够他妈流氓的了。你阔,你买得起婊子,跟你那婊子狂去。我要是个臭着脸求人家赏的玩意儿,犯得着跑这儿来?躺在我们家沙发上,早他娘的就有人赏我啦!
我躲闪着那些直奔体育场去的人们,横穿过马路,到了110路电车站牌下面。这可真逗:过来一个瓦刀脸的小哥们儿,问我要不要彩票。
“多少钱一张?”我还咂巴着刚才在果皮箱前来的那一手,看着这小子手里也举着彩票,忽然觉得挺开心。
“四块。”他把价码儿抬高了三倍。
“你可真敢开牙!宰人宰得太狠啦!”
“您知道咱玩了多大命吗?”他装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撇了撇嘴,“说了也不怕您笑话,排了一宿的队,还挨了两警棍,现在想起来还哆嗦哪。要不是多了一张,四块?四十我也不卖。弄不好,还就您这张,换了个大冰箱回去呢!”
“得了得了,我送你一张——那边,果皮箱那儿,我刚撕了一张。你捡回来,拼巴拼巴。能换回冰箱的,说不定是那一张!”我笑起来。
“嗬,真看不出,您还有这份谱儿哪。”“瓦刀脸”沉了下来,他根本不顺着我指的方向往果皮箱那边看,架起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上下打量着我,“您要是掏不起四块钱,您就明说,咱哥俩儿各奔东西,谁也碍不着谁。犯不着跟我这儿穷狂——没劲!”
这可把我“将”在这儿了。就跟“紫茄子”赏我彩票时的架势一样。我要是不掏这四块钱,不真的让人看成“穷狂”了?说真的我有点儿后悔,干吗偏跟这小子开这个心。我的口袋里倒是有四块八毛五——这是昨天买放音机剩下的钱。刚才买车票花了一毛五——让这小子再坑走四块,我可就剩几毛钱啦。不过再一想,倒也没什么可心疼的了。“大数”弄不来,算计这四块钱管蛋用。更何况今天是星期天,老爷子正在家,我刚才还发愁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呢。
“你就甭费这心思算计我啦,不就是四块钱吗?”我一把从裤兜里把剩下的钱抓出来,又是票子又是钢鏰儿,抓在手里还显得挺“派”。我从中间拣出四张“壹元”的,递给了“瓦刀脸”。
“哥们儿,您这才算个爷们儿哪!”他把彩票递给我,晃头晃脑地走了。
“哥们儿真的过去瞧瞧去!我撕的那张,就在果皮箱那儿哪,骗你是孙子!”我可没忘了冲着他的背影喊一嗓子。 工人体育场我可太熟悉了。我可以算个足球迷。当然,我不算最高级的球迷。混到那份儿上,得知道国家队直到北京队每一个队员的老爹老妈兄弟姐妹家庭住址女友相貌。看球的时候你就听吧:“祥福,走着!”“尚斌,给呀!”听听,那关系至少都是迟尚斌、沈祥福的表弟。我也就算个凑凑合合的球迷——看球决不在电视旁,非体育场不可。所以,一看看台号,我就知道我从东门入场正好。可是我到门口的时候,栅栏门已经关上了。组织马拉松赛这帮家伙可真会算计——比赛开始前半小时关了大门,只能从西门入场。比赛开始后,干脆就不让入场了。要是不用这一招儿,我敢说,得有一大半人等到开彩的时候才露面哪。可这一招儿害苦了我了。我得从东门绕到西门。足足有三站远。入了西门,又到了体育场东边。走到看台上一看,观众们果然都满满当当、规规矩矩地坐好了。
“**!哥们儿真沉得住气啊。”我的座位左边,一个小哥们儿在吃蛋卷。单眼皮绷着一对小眼珠子,怎么也掰扯不开似的。“地包天”的下兜齿。好像老是龇着牙、瞪着眼惊讶一切。他爱说“**”。这是北京的小痞子们大惊小怪时的惯用语。“我”,说成长长的一声“沃——”,惊讶程度的大小,可以从“沃”的长短听出来。“我——操!您大概是全场最后一位啦。”
“哪儿呀!”我指了指身边还空着的一个位子。
“这是我媳妇的位子。她不来了。”我的右边,坐的是胖乎乎的三十出头儿的老爷们儿,他从怀里拿出两张彩票来一晃,“我一人代表就成啦。”
“您看看人家,谁不是两口子一块儿来。您说,您要是真中了个大冰箱,一个人怎么抬回去?”后排有人跟他逗乐子。
“哥们儿,您这可错啦。我早打听好了,冰箱、彩电的,人家包给送上家门儿。”看来胖爷们儿也是个爱开心的人。“跟您说实话,我们家住的,窄巴点儿。所以我跟我媳妇儿说了,你别去,你就在家里,把搁冰箱的地方腾出来吧!”
大伙儿哈哈笑起来。和看球时一样,找个话茬儿,哈哈一笑,顿时都成了老熟人,接下来就可以凑一块儿“穷侃”了——四川人大概叫“龙门阵”,贵州人大概叫“吹牛”,北京人叫“穷侃”。“十亿人民九亿‘侃’。”我也忘了是我们班哪个坏小子说的了。
“我——操!您还真盼着中个大冰箱哪?我他妈能中一双球鞋就知足!买彩票的时候,我新买的盖几皮鞋都让人踩掉了一只,回头再找,您猜怎么着,好嘛,踩成鱼干儿啦!”
“你在哪儿买的?红桥吧?是乱!那罪过受大了!那帮小流氓真可气,乱挤!你没听见**拿着警棍骂:‘你们他妈的这么没起色,一张彩票把你们折腾成这个德性!’”
“我买彩票的时候,还见着俩瞎子去买哪。**把他们领前边去了。”
“您别说,体委这招儿还真灵,连瞎子都来看‘马拉松’啦!”
“可那帮小子们也不知道玩不玩‘猫儿匿’。受这么大罪过倒另说,别把咱们给‘唰’了。”
“未准敢吧。”
“那可没准儿。这年头儿谁管谁呀,我们家那边有个商店,也卖彩票。开了彩您猜怎么着?他娘的净他们自己中。”
“得了得了,您又外行了。我早打听好了,这回,由法律顾问处、各界代表、还有国际友人当众抽彩。”
“我——操!还有‘国际友人’?不就是‘老外’吗?中国人都不信中国人了嘿!”
……
听这帮家伙这么“穷侃”,真是一件挺够味儿的事。他们说的全是实话,决不假模假式地装孙子。不过,看这一张彩票闹腾得他们这疯魔劲儿,也太惨点儿啦。
工人体育场是这次马拉松比赛的起点和终点。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运动衣在草坪上凑成一片,又像一群扑扇着翅膀的蝴蝶,一耸一耸地从绿色的草坪上飞起来,从体育场的东门飞出去,倒是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好一会儿。不过,接下来就是辽宁队和意大利队上场踢足球了,这可完蛋了。这日子口,谁还有心思看足球呀,再说还是女子足球。
“这帮小子,怎么还他妈不跑回来?”“地包天”最先沉不住气了。
“真这会儿跑回来,那可太邪门儿啦。才出去个把钟头。你知道马拉松世界纪录是多少?我打听了,两小时八分五秒……”
“行,哥们儿这回露一手。我以为您只会打听电冰箱怎么往家运呢。”
“我——操!还得熬一个钟头哪!”
“美得你!等最后一名跑完了,再加上一个钟头也不行!”
“唉,这罪过,一点儿也不比买彩票受得少!”
……
我敢说,这会儿要是有人敢宣布说抽彩停止了,这帮小子就敢把工人体育场给拆了。
两上小时以后,运动员们终于跑回来了,几乎全场观众——包括我身边的这帮哥们儿——全站了起来,有的还嗷嗷叫着,鼓了一通掌。要说他们全是憋得难受,等得心焦,为马上能开彩而鼓掌,也太损点儿了。因为当人们看清了跑在第三名的是个中国人以后,那掌声越发欢势起来。
“中国,加油!”
“曾朝学,加油!”
……
“**!真他妈不易,咱们中国的哥们儿还跑了个第三名。”“地包天”说。
“瞧你丫挺的这个志气!十亿中国人,就出了个第三名,还有什么牛的?”
“那也不易,人家吃什么长大的?牛奶面包巧克力。咱们吃什么长大的?窝头咸菜棒儿粥。”
“倒也是。看来,希望全搁咱儿子一辈儿身上啦。他们倒是从小牛奶面包巧克力填着哪!”
“去去去,别外行了,根本不在这儿!人家非洲那儿也出赛跑冠军。那地界,连棒儿粥都没有!”
接下来,就是争论非洲吃得上吃不上“棒儿粥”了,再接下来,也不知道怎么又扯到赞助比赛的“三得利公司”上来。然后呢,又他娘的拉回到彩票上来啦。
“快抽彩呗,肚子饿嘞!”看台的最高处,不知是谁在那儿吆喝。
“哥们儿,我要是中不了彩,帮助抬我一把啊!”前排一个小哥们儿高声大嗓地吩咐他的同伴。
这可把大伙儿全逗乐了。他们前面坐着的一个妞儿,笑着回头瞟了一眼。
“啧啧啧,瞧你这点儿出息!”他的同伴也故意高声大嗓地回答他,“幸亏这儿没妞儿,有妞儿,人家可就不跟你啦!……”
那个妞儿这回可不敢回头了。不过我可大知道她们了。她一准儿在偷偷抿嘴儿乐呢。
“观众同志们请注意,观众同志们请注意,‘发展体育奖’马上就要开始抽奖了。现在广播注意事项,现在广播注意事项……”
本来闹闹哄哄的看台突然静了下来。
说真的,我是从来听不得什么“注意事项”的。特别是看球的时候,一会儿教给你“发展友谊是我们的愿望,讲究文明是首都人民应有的美德”,一会儿号召你“观众同志们,让我们为某某队的精彩表演鼓掌”。好像我们都是一群没妈的孩子,至少也是没妈跟来,她得替一会儿。不过今天的“注意事项”也不知是哪位高人写的,绝了!
“……同志们,同志们,您中奖以后,千万要沉着,不要激动,也不要声张,以免发生意外……
……每个看台上都有民警和工作人员随时帮助你们,你们可以找他们,求得他们的帮助……”
播音员念得庄严,认真,像是读《人民日报》的社论。越是这样,越显得那么滑稽。跟他娘的第三次世界大战要在这儿爆发似的。
抽奖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主席台上进行的。远远看见一群人在那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终于宣布中奖号码了:“19904”。
体育场南面的灯光显示牌上,“19904”立即被打了出来。
几万人在一秒钟之内大概全他娘的昏过去啦。除了报号码的声音,除了民警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什么声儿都没有。这会儿不管谁在哪个旮旯打个喷嚏放个屁,大概都会响彻二十四个看台。
“哥们儿,您还别这么大模大样的,就不怕人家给你抢了?”“地包天”轻声轻气地捅了我一下。
“我对号码哪。”
“您看看,谁像您?”他往四周一指。
还真没人像我这么大大咧咧:双手抱着膝盖,彩票摊在腿上。人们都不看自己的彩票,瞪着眼睛只往灯光显示牌上看。原来一个个早把自己的彩票号码背得烂熟了。有几个年岁大点儿的呢,撩开衣襟,往内衣的胸兜儿里看,恨不能把脑袋扎进胳肢窝儿里去。我忍不住笑起来。
“63156”。
电光显示牌又是一闪。
“我——操!”“地包天”这冷丁儿的一嗓子,差点儿没吓死谁。
“中了?”
“唉,差一点儿,差一点儿,它……它怎么是‘56’!我的是‘651’。”
“兄弟,您别这么一惊一奓的吓人玩儿行不行?”胖爷们儿喘出了一口粗气,探过脑袋对“地包天”说,“我这儿够堵心的啦,别再让您给吓出病来。”
“堵心?堵去吧,您看看那个女的,人家可真的中啦!”“地包天”往前一指,那边果然有个女的站了起来。“我——操!没跑几,她中了嘿!”
“真的!有一位中的!”后边有人跟着嚷嚷。
“哥们儿,向她祝贺祝贺去呀!”不知是谁成心捣乱。
“谁?谁中了?”“那个女的!”“哪一个?”“那个那个!”……看台上,“呼啦”一声站起来了一大片。再他娘的没人管,过不了一分钟,那女的说不定还真得让起哄的人给劈啦。
“坐下!都坐下!……”民警们提着警棍,“腾腾腾”地冲过来。
“我没有!真的没中!”那个女的满脸通红,一边嚷嚷着,一边夹着一个孩子,跟着**,分开众人,过街老鼠一样顺着台阶向上跑,“这死孩子!这死孩子!他……他非要撒尿!……”
疯了,都疯了,而且,一直疯到散场。
这回,谁也别看着人家**有气啦,要没**拎着电警棍镇唬着,还不得出人命?
“噢——”当灯光显示牌上把“五等奖”的中彩号显示出来以后,整个体育场看台上一片“噢”声。远远近近的,扬起了一团一团的碎纸片儿,没中彩的,撕了彩票解气哪。“刷——刷——”下雪一样。
“**!它怎么就愣是‘56’?真他妈冤!”“地包天”还在为他的“65”难受。
“行啦行啦,知足吧你,你还沾点儿边儿哪。我这还两张——连点儿毛儿都不沾!”
……
夹在人群里,朝看台外挤着。“刷——”“刷——”,一团一团的碎纸片儿,还是没完没了地向天上扬。
“我他娘的再花这冤钱,都不是人!”
“生这份气干吗?只当逛窑子啦。”
“别这么损嘿!大丈夫能伸能屈,能亏能赚!”
“现在要是立刻再开一场,还得爆满。我就得再买它十张八张的!”
……
我这四块钱花得值当不值当,连他娘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要说带劲,这一上午过得是够开心的。除了这儿,哪儿找这热闹看去?要说没劲,也真他妈没劲,倒不是因为没这份运气。我一想起自己在看台上的模样就垂头丧气。我还不至于把脑袋扎进胳肢窝儿里去对奖号,可就这副德性——把彩票捂在手心儿里,时不时往里瞄两眼,巴望着能和显示牌上的数码撞上一个,这也够他娘的恶心的啦!
老爷子、我哥他们要是知道那八十块钱闹腾得我走到这一步,非得笑折了裤腰带不可。
走出看台的大门,门前的空场上,停着一排排蓝白色相间的三轮摩托警车。不少人围在四周看热闹。
“让开!让开!……”三四个民警拥着一个老头儿走过来,让他坐进挎斗里。
“突突……突突……”摩托车发动了,警笛“呜呜”叫起来,车子从人们闪避开的通路中间冲出去。
“让开!让开……”又有一个爷们儿被**们拥了过来。
“哥们儿,都犯了什么事儿了?”我拍了拍一个看热闹的小哥们儿的肩膀。
“哪儿的话!这是中奖的。护送着领奖去!”
“哦——上哪儿?”
“不知道。”
“突突……突突……”摩托车又发动了。警灯又“呜呜”地转起来。
你没见着这辆警车里坐的这位哪,眼睛都有点儿发直了。哪像是去领奖呀,说是去蹲大狱也有人信。 我把书夹在胳肢窝儿里,到停在体育场外的一辆平板三轮车前,从那个穿着脏大褂的老娘儿们那儿买了四两肉包子。说来也真他妈惨,开始我还没敢买,站在旁边看。看好几个人先买了,算计出这玩意儿是一块八一斤,这才从剩下的八毛五分钱里拿出了七毛二。老娘儿们见我没粮票,又加收了我八分钱。现在我他娘的可就剩五分钱啦。
我一边往前遛达,一边吃着带有一股烂大葱味儿的肉包子。这叫什么“猪肉包子”呀,那老娘儿们不知从哪儿捡了点烂葱叶儿,剁巴剁巴就给包进去了。不过这倒给了我一个主意。我们柳家铺菜站外面,烂大葱、蔫菠菜的多啦,我要是还想折腾折腾老爷子,办法倒有的是。扛两筐回家,剁吧!总编的儿子这回可要给老爷子争气啦,“第三产业”嘛,“广开就业门路”嘛。我会不会真的这么干得再说了,想到我还能有好多这样的招儿,想让我们家客厅里四散着烂葱味儿,它就肯定有烂葱味儿,想让它散鱼腥味儿,它也肯定有鱼腥味儿,这又让我开心起来。
走到体育场南侧的栅栏墙边上,我发现这地方不错,树荫挺密挺浓,行道树外的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也不多,还真是个看书的舒坦地方。我在栅栏墙的基座上坐下来。不是还想找个地方打发这一下午吗?就这儿得嘞!
东翻西翻,看完了这本《希特勒和爱娃》,太阳已经西沉了。我只好回家。
我拿最后的五分钱钢镚儿买了一张车票。上车前我还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知道靠五分钱的车票顶多也就能坐到东单,我想这还不如干脆不买。过去我们班那些小子们净跟我吹,说他们都是“百日蹭车无事故”的“标兵”。我从来也没敢试一回,真他娘的让人逮住,那可太现眼啦。这回,没辙了,咱们也尝尝蹭车的滋味儿吧。可是一上车,我还是乖乖儿地把最后一枚钢镚儿掏了出来。这辆110路无轨大概是从东大桥发的车,我上车的时候,车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漂亮的售票小妞儿还看了我几眼,不知为什么,这不仅使我打消了蹭车的念头,而且我都有点儿遗憾没有足够的一毛五分钱递到她的面前啦。接过她递来的车票,我甚至还沉下了嗓子,假模假式地说了一声“谢谢”。我猜这大概都是那本书《希特勒和爱娃》闹的。车到东单,我又规规矩矩地下了车,一站也没敢多“蹭”,尽管这儿离柳家铺还他娘的远着哪!
如果不是遇上了李薇,说不定我会一路遛遛达达,看着街景走回家去了,也说不定我会等一趟挤满人的车,“蹭”回去。可就当我在站牌下转悠,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李薇来了。
“卢森!”她拎着黑色的琴盒,从一辆刚刚进站的电车上跳下来,“我可有半年没见着你啦。”
李薇比我大四岁,她爸爸过去是我们家老爷子的顶头上司。听说最近她结婚了。
“你忙啊。”我说。
“我真的忙。”
“我也没说你假忙啊。”
“你真贫。”她笑起来,“结婚能花几天呀,前前后后,也就是一个星期。我天天晚上得去演出,一散场就半夜啦。”
我挺爱看李薇的笑。她笑起来主要是眼睛好看。她一笑,眼睛就亮。她还特爱在我面前笑。“卢森,我可真爱听你胡说八道。”她笑出眼泪以后,总爱说这么一句。她考上音乐学院之前,老到我们家来玩。我妈妈有一把特棒的意大利小提琴,是我外公传给她的。“阿姨,拉您这把琴可真过瘾。”她也总爱说这么一句。老太太说过,几乎想认她做干女儿了,还想把小提琴送给她。可后来怕我姨和我舅舅不高兴,只好算了。每次到我家,她肯定要求老太太拿出那把提琴给她拉一拉。我才不管什么梅纽因不梅纽因呢,我只是觉得她拉得好,拉得挺棒,好几回听得我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泪水,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我挺盼着老太太认她做干女儿,甚至觉得我哥要是和她结婚才合适呢。当然这都是傻小子的想法,现在才明白,这真是个混帐念头,她要是嫁给我哥,算是把她给糟蹋啦。
“怎么,又是去演出吗?”我指了指她手里的提琴盒。如果在以前,我应该叫她“李薇姐姐”的。不知为什么,半年不见,有点儿叫不出口了。
“演出。”她点了点头。
“在哪儿?”
“那边。”
“青艺剧场?”
她摇头。
“哦,儿童剧场。”
她又摇头,微微笑了。
那边不再有什么剧场了呀。
“东、单、莱、市、场!”一字一字地说完,她还是微微笑着看我,像是等着听我说些什么。
“别瞎说了。”我举手揉了探鼻子,“我倒听说过对牛弹琴能让它们长膘,可我还没听说过给冻鱼冻肉来一段儿也长膘呢。”
“你还是那么逗。”她“扑哧”乐了,“人家菜市场办的音乐茶座。”
音乐茶座我知道,这一夏天,北京的音乐茶座都他妈臭街了。可菜市场也开起茶座来,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卖多少钱一张票?”
“五块吧。”
“疯了,真他娘的疯了。”我说,“不知道火葬场、骨灰堂办不办音乐茶座。”
“你就胡说八道吧!”
“嘿,那也保不齐,这年头什么邪事没有哇。就说火葬场吧,前几天我从八宝山路过,你知道往火葬场去的路口上立着一块什么标语牌?……”
“什么?”
“‘有计划地控制人口’。”
李薇一边弯着腰笑,一边掏手绢。大概又笑出眼泪来了。
“唉,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和一扇一扇的冻牛冻羊冻猪,一个一个大猪头一块儿听‘多瑙河圆舞曲’是什么滋味儿。再说,那地面上黑糊糊、油腻腻的,跳舞。脚板儿下面还不得拉粘儿呀?”
“没你说得这么惨啊。不信你也去看看。我带你进去,反正不用花钱。”
其实我已经饿了。肚子里装的净是烂葱,换谁也受不了。可我还真想跟着去见识见识,那乐子比起在体育场看抽彩来,说不定也不相上下呢。
一起朝前走的时候,我心里忽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儿。
“我可没想到你会来这儿演出。”我扭脸儿瞟了李薇一眼,她那扬头挺胸走路的姿态,吸引了不少来往行人的注意,“我一直以为,给茶座儿演出的,都是那些‘玩票’的家伙。”
“可我们,堂堂的大乐团,失身分,是吗?”
“……有点儿”
“算了算了,我们有什么身分?演员,也就是听起来唬人。要不,就是这身衣服,这个琴盒,走大街上挺招人。我们那五六十块钱工资,还不够个体户们一天挣的。”
“别哭穷啦,我不跟你借钱。”我知道她爸爸挣得一点儿也不比我们家老爷子少。再说,她那位公公还是一位将军,“至少,你还没惨到这一步,为了东单菜市场的几块钱‘外快’,每天熬到半夜。”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我要是跟你细说,也没意思。你们男子汉才没心思听那些家长里短呢。”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她突然站住了,“这么跟你说吧,有钱人的家里,不见得人人都有钱。更不见得人人都乐意去花那份钱,明白了?”
我没话说了。
看来,活得窝囊的,决不仅仅是我一个。
东单菜市场里,已经够热闹的了。
我来这儿的次数不多,只记得春节时被派来买过一次笋干。大概是那时候在脚板子底下留下了一个粘乎乎的印象。这次却发现,在这儿办音乐茶座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至少猪头猪脚都老老实实地缩到一块大苫布底下去了。脚底下的感觉当然跟人大会堂没法儿比,倒也不“拉粘儿”。头顶上挂着一串串彩灯,音箱里还放着基蒂尔比的那支《在波斯市场上》。“这曲子搁这儿放还真他娘的正合适。”我想。围着菜市场中央那个卖鱼卖虾的“回”字形瓷砖池子,摆了一圈一圈的圆桌。圆桌上还铺了塑料台布。不少桌子已经坐满人了,大多是一对儿一对儿的,也有哥儿几个、姐儿几一起来的。来这儿的人可真敢花钱,他们比赛似的往自己的桌上端啤酒、汽水、“可口可乐”和冷盘。奇怪的是,麦克风前面的一溜桌子,按说是最好的位置了,现在却只是稀稀落落地坐了一两个人,有的桌子干脆空着。这让人想起有时候剧场里留出的“首长席”。
“这是包座儿。”李薇说,“你就在这儿随便坐吧,他们不会每天都来的。”
我走到一张没人的桌子前,拉出椅子坐了下来。不知怎么了,周围的男男女女好像挨着个儿扭过脸来看我。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明白,原来他娘的把我也当成“包座儿”的”阔主儿啦。
“包一个月至少得一百多。”一个小妞儿在悄悄嘀咕。
“哪儿打得住啊!你算吧,一天五块,三十天就得一百五。”另一个小妞儿的声音。
“得了得了,别外行了。包座儿就便宜多啦!”陪她们来的一个小哥们儿显然腻烦这个话题。
“烧包!再便宜管蛋用!能天天来吗?包子有馅儿不在褶儿上!”另一个小哥儿们简直有点儿怒气冲冲了。
“那劲头儿就是不一样。甭管早晚,来了就得有人家的座儿,还得是正儿八经的好座儿。看,又来了一对儿。看人家!看人家!……
“就是!人家可不像咱们这么受罪:头没梳完,脸没洗完,就催得你像是火上房了——‘快他妈走哇,去晚了可没座儿啦!’……”
像是成心要拱那两个小哥们儿的火儿,两个小妞儿你一言,我一语,最后搂到一块儿,哧哧地笑起来。
你要是以为我还挺乐意坐在这儿充“大料豆”,那可错了。口袋里有个十块八块的嘛,倒还差不多。到小卖部那边端个冷盘,拎瓶啤酒过来,也可以人五人六的装装洋蒜。可我他娘的蹦子儿没有哇!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没过一会儿,我的桌前来了一个小妞儿。这小妞儿长得倒一般,不过,她的发型得把全场的妞儿们都给镇个一溜跟头。我也说不出这叫什么发型,只见那乌黑油亮的头发打着旋儿,一耸一耸就上去了,到了顶儿上,又像无数曲曲弯弯的溪水,“哗”地流下来。如果她穿的不是兔毛套裙,而是露膀子的晚礼服的话,我敢说,那模样和普希金的老婆差不离。我家有本《普希金传》,书我没看过,普希金老婆的照片,我可仔细琢磨过。我倒不觉得她美在哪儿,不过,她也是,那头发闹得人糊里糊涂的。这位小妞儿走到桌前,看了我一眼,就在我的对面拉出了两把椅子。然后她又到小卖部去了,来来回回好几趟,烧鸡、酱牛肉、松花蛋、啤酒、汽水……摆了一桌。她坐下来,把小挎包“啪”地甩到另一张椅子上,像是完成了一件多么艰巨的任务。她倒了一杯“可口可乐”,慢慢地喝起来。看那样子,她在等她的爷们儿。
这简直是到我鼻子底下寒碜我来啦。
我扭过身子,把臂弯儿搭在桌沿儿上,手指头随着音箱里正放的《轻骑兵序曲》一弹一弹。我故意不看她,可他娘的肚子和腮帮子不争气呀。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腮帮子也开始流口水。越是怕它叫,它还越叫,越是想着别咽口水,口水还越是往外流。我后悔透了,干吗偏听了李薇的,坐在这么个倒霉地方。早知这样,缩到哪个旮旯呆着不好?
“卢森!”李薇一手提着她的提琴,一手端了杯桔子水,兴冲冲地给我送了过来,“喝吧,这是给演员预备的。喝完了自己去打,就是那个白搪瓷桶。”
她倒大大方方,没事儿似的。我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了。接过桔子水,偷偷瞥了对面那个小妞儿一眼。她也正斜着眼睛瞟我,抿嘴儿乐着。我他娘的就差没晕过去了。 “噢——”他们突然异口同声地欢呼起来。
原来是一个穿着雪白拖地纱裙的小妞儿出来演唱了。
“来个甜的!”
“来个香的!”
“来个软的!”
“来个嫩的!”
“包座儿”们较着劲儿地吆喝。临时买票入场的人们也跟着“嗷嗷”、鼓掌、吹口哨。不跟着折腾折腾,大概觉得对不起那五块钱。
我要是那个唱歌的,早他娘的把麦克风当手榴弹扔出去啦。
“抽疯!”旁边的桌上,刚才怒气冲冲骂“烧包”的小哥们儿,又赌起气来。
“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你还戳不住这个份儿呢!”看来他的小妞儿今晚成心跟他过不去。
“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啊!”另一个小哥们儿替老爷们儿帮腔。
“图个痛快!平常老是‘瞧一瞧,看一看’,这三孙子还没当够啊?有钱了,就得拔个‘头份儿’!像你们?”
“像我们怎么了?”
“顶设起色的就是你们啦!”
两个小妞儿又搂到一块儿,哧哧笑了个够。
“……”两个小哥们儿屁也没再放一个,又蔫头耷脑地喝他们的去了。
“《美酒加咖啡》!唱《美酒加咖啡》!”
“《橄榄树》!《橄榄树》!”
“包座儿”们吆喝得更上劲了。
我真为这个唱歌的小妞儿难受。当然也包括了坐在那儿“锯”着小提琴的李薇。在他娘的这么讨厌的吆喝声、口哨声里,还得强作笑脸——“谢谢。谢谢。”这跟卖唱也差不了多少。那个小妞把话筒摘了下来,攥在手里,故作潇洒地迈着碎步,娇声娇气地唱起了那支顶顶没劲的《美酒加咖啡》。我没想到,她怎么还能装出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她把麦克风凑到嘴边,唱得寻死觅活。我却觉得她更像是一边遛遛达达,一边啃着一块烤白薯。
不过,我比他们也强不到哪儿去。我为他们难受,还不知道谁为我难受哪。
你想吧,咱们好歹也算个爷们儿,端着一杯“蹭”来的桔子水,一点儿一点儿地在同桌那个小妞儿的眼皮子底下抿着。不端起杯子抿两口吧,总觉得自己像个木头木脑的“傻帽儿”,可还不敢动真的,真喝光了它,再跑到那个白搪瓷桶前接,没完没了地白喝,让她看见了,我的“出息”就更大啦。
不知怎么了,越是不愿意在这小妞儿面前出丑,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端起杯子来抿。抿得再少,也架不住一次接一次。没多长时间,杯子就见底儿了。我还不能拔腿就走——李薇正在那儿伴奏,我倒不讲究打招呼告别这一套,可我得从她那儿拿几毛钱。现在,乘公共汽车的“高峰”已经过去了,连“蹭”车的机会都耽误了。
“您不喝点儿别的吗?”“普希金的老婆”看着我,微微笑着,漫不经心地挪了挪面前的啤酒瓶。
“我只爱喝桔子水。”我翻了翻眼皮,又向她龇了龇牙,“再说,我也该走了。”
我为自己直到这会儿还充“大料豆”感到好笑。其实,我猜这小妞儿早把我的尴尬样儿看够了!想来也真惨,甭管怎么说,今天上午我还能在“紫茄子”、“瓦刀脸”面前镇唬一气呢,现在,连他娘的一个小妞儿都可以出来可怜我啦!
“噢——”不知为了什么,“包座儿”们又哄了起来。
这帮小子这股子臭狂劲儿,从一开始就拱得我心头一阵一阵冒火。我得承认,这多半是因为他们叫我越发觉得自己活得太惨了点儿的缘故。你想吧,今天这一整天,为了去弄那八十块钱,我可就差没吐血了。也不知道这帮小子那钱都怎么挣的,好像全他娘的遍地捡来的一样。八十块钱,还不够他们在这儿定一个座儿的哪。搁谁身上也得憋一肚子气。不过,好像我也生不起这份气。人家有钱。人家愿花。人家拿去打水漂儿。你管得着吗?再说,隔桌那个小妞儿说的倒是这么回事儿,这帮“倒儿爷”、“板儿爷”们活得也不易,就甭说今儿得哈着工商检查员,明儿得拍着卫生**了,对哪个买主儿不得龇龇牙呀?也就剩这么个地方能耗耗财、拔拔“份儿”啦。他们需要这么一溜“包座儿”,我呢,需要八十块钱,往老爷子面前一拍。说实在的,这心劲儿大概还都差不多呢。
可他们到底还是有这份钱,定得起这个座儿,到底还是有这么个地方显显他们活得那么带劲儿。我呢,比起他们,确实惨了去啦!
……
李薇仍然坐在乐队席上,扛着她的提琴,没完没了地“锯”着。
这时候,对面小妞儿等了好半天的爷们儿来了。
我可万万没想到,来的是他娘的“盖儿爷”!
“卢森!”
“蔡新宝!”
他没叫我“鬈毛儿”,我也没叫他“盖儿爷”,要是在两年前,我们早一个比一个上劲儿地叫起外号了。不过,人家现在也确实不能说是“盖儿爷”了。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领带嘛,俗一点儿,屎黄色的,上面还绣着一条花里胡哨的龙。可他的脑袋是真争气了——一丝不乱的偏分头。
“这可太巧啦!”“盖儿爷”惊讶地看了看他的小妞儿,又看了看我。他还是**病——一说话就挤眼睛,“陆小梅,这就是我老跟你提的,我们班的小文豪卢森啊!他爸爸是报社的副总编,就是那个叫……叫宋为的。前天报上还登了他爸爸的名字了哪!”
他的嗓门儿可真大,像是恨不能让全场都知道。
“哦——”小妞儿抿嘴儿笑着,跟我点头。一看那神情我就知道,“盖儿爷”这小子没少在人家面前瞎吹。从我吹到我们家老爷子。
其实,我们家老爷子那些文章,他大概一篇也没看过。甚至连那篇拿“馄饨侯”开刀,几乎惹翻了全班同学的《“师道”小议》,说不定他也没看过。当然,即使他看了,也跟着一块儿把我“臭”个够,完了也碍不着他跟人家继续吹牛,说他跟报社总编宋为的儿子在一个班,混得还挺哥们儿。
有他这种毛病的人,在我们班还有好几个。这倒都不愧是“馄饨侯”的学生。不过,即便是今天,我也不觉得他们惹人讨厌。并不是因为我还拿他娘的这个“儿子”当回事儿,而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吹吹牛,也就是为了在别人面前挺挺腰杆儿就是啦。
比如这位“盖儿爷”蔡新宝,听人说,他老爹犯过什么事,给发配到大西北去了。他妈跟他爸离了婚,又改了嫁,很小就把他扔给了他爷爷。他爷爷是个老剃头匠。蔡新宝的脑袋当然是从来不进大理发店的。他的发型就永远是老剃头匠给剃的“盖儿头”了。直到高中二年级,蔡新宝圆溜溜的脑瓜子上,还像是扣着一个黑漆漆的锅盖。光这个脑袋就不知招来那些女生多少嘀嘀咕咕、嘻嘻哈哈了。蔡新宝还整个儿一个傻乎乎。有一回他甚至不自量力,给班里的一个妞儿写了情书。那个妞儿挨了奸似的把情书撕得粉粉碎。“瞧丫挺的那个‘盖儿’!”听说她还对别的妞儿骂了起来。大概蔡新宝这才发现,自己整个儿让这个“盖儿”给糟蹋啦。从这以后,他留起了分头。可“盖儿爷”的外号,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了。
在同学们眼里,特别是在那些妞儿们的眼里,我的运道和“盖儿爷”正相反。原因嘛,不说谁都知道。倒也不光因为我的鬈毛。说实话,能让小妞儿们多瞥两眼,倒是挺开心的事。可有时候我能凭直觉感到,她们净他娘的故意把我和“盖儿爷”摆一块儿,拿人家穷开心。有一次我和“盖儿爷”一起打乒乓,那帮妞儿们不知咬着耳朵说了些什么,看看我,看看他,捂着肚子,笑个没完。这可太他妈不把人当人啦。我就是打这儿开始,死看不上我们班那些妞儿了。大概这也是我私“盖儿爷”后来混得确实挺“哥们儿”的原因。
“嘿,别干看着,给我哥们儿拿双筷子去呀!”
看得出来,“盖儿爷”见了我格外高兴,一会儿又吩咐他的小妞儿去添酒菜,一会儿又让她给点烟,支使得她团团转。
“哥们儿,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你。真有缘啊!”“盖儿爷”举起了啤酒杯。
“你是不是搬家了?怎么在柳家铺北里总没见着你?”
“唔。搬东单这儿来了。三间换两间。”
“铺面房?噢,你开买卖了?发财了吧?”
“发什么财呀!”他点着一支烟,笑了笑,“喝呀,喝完了自己倒。先当了一年‘倒儿爷’,弄点儿钱开了个理发铺子。凭手艺吃饭呗。丽美发廊。不远。出门奔南,再向西拐。”
“哦——”我怎么就忘了,这是人家的家传。难怪他那个妞儿往这儿一坐,那发型就镇了一片。“行。有你爷爷给你坐镇,你就干吧,现在这比他娘的‘倒儿爷’还来钱哪!”
他瞥了我一眼,一下一下地点头。他好像有点儿什么事想告诉我,话到了嘴边,却又咽回去。拿过一只空碗扣在桌上,专心地把烟灰往碗底上蹭着。
“嘿,瞧我,刚才就想问你,一打岔儿,就忘啦。”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又开始挤上了,“一见你,我差点儿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了。说实在的,我这心里还纳闷着哪。你跑这儿干什么来了?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啊。”
“哪儿是我去的地方?”
“你要想玩玩,哪儿不能去啊。人大会堂,民族饭店。让老爷子给弄张票,还不是一个电话的事?那才是你们去的地界哪。可你……明跟你说吧,来这儿找找乐子的,全是咱这号的。但凡有点儿权、有点儿势的人就不来这儿,人都嫌这儿丢份儿!你可是邪门儿的一个!”
“盖儿爷”到底还是“盖儿爷”。直到现在,他还死心塌地在我面前。我没理他,不言不语地在一边儿剥茶鸡蛋,闷头闷脑地喝酒。这时候,他的小妞儿被另外一桌上的熟人叫走了。
“既然问到这儿了,我也正好有件事,不知你能不能帮上忙。”我说。
“求我?”他的眼睛挤得更凶了。
“是啊。”
“什么事?”
“帮咱找个路子。咱也想挣点儿钱。”
“你……该不是,该不是成心骂我吧?”他疑惑地盯着我,老半天没言声,终于忍不住嘿嘿笑起来,“你用得着求我找路子?你们家老爷子什么路子没有哇!……再说,你挣什么钱!老爷子还养不活你?再吃一年闲饭,明年考上个大学,一辈子都齐啦!你还要出来挣钱?求我?别逗啦!……”
“我可是正正经经跟你说的。”
他不笑了。
“这么跟你说吧,”我咽了咽唾沫,抬头看了看还在那儿“锯”琴的李薇,“老爷子有钱,不见得我也有钱,更不见得我乐意去花那份钱。老爷子有路子,也不见得我乐意去走那条路子。明白了?”
“什么什么什么?”
我又说了一遍。
“不明白。”他挤了好几下眼睛,想了半天,还是苦笑着摇头,“老爷子有钱,你干吗不花?有路子,你干吗不走?我这一辈子,还就恨没赶上你那么一个老爷子哪。”
要跟这小子说通这件事可真他娘的费劲!
“再说明白点儿,我跟老爷子闹翻啦。”
“嗨,再闹翻,他也是你老爷子不是?”“盖儿爷”满不在乎地摆手,“来来来,喝酒喝酒。这下我倒明白点儿了。是不是跟老爷子闹翻了,又等着钱花?”
“差不离儿。”
“这好办。”他撩开西服,从里面的胸兜里摸出一迭票子来,拍在桌上,“这一百,拿着!够不够?要不再来一百?不管怎么说,咱哥们儿也不能让你到店里当伙计呀。那可太不地道了。再说,你也不是干活儿的材料啊。”
“你还是把钱收起来吧。”我说,“白花你的钱,我可不干。”
“我说‘鬈毛儿’,你他娘的怎么这么‘轴’啊?这不就是互相帮忙的事吗!你还能跟老爷子掰一辈子了?指不定哪天,我还得求着你,指望你们老爷子给咱们撑撑腰呢!”
“那你还甭指望。这么说,你更该把这钱收回去啦。”
“盖儿爷”挺起腰,靠到椅背上,举起交叉的双掌,向上画了一个弧,把双掌扣在后脑勺上。臂弯儿像两只三角形的翅膀,随着音乐声一扇一扇。
“我就缺八十块钱。你能帮忙找点活儿,我自己挣。没活儿,就算了。”
“你过去不这样。”他迷迷瞪瞪地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
他又点着了一支烟,一言不发地抽着。他拱起嘴,舌尖在嘴唇中间像蛇信子似的一闪一闪,青烟一缕一缕地飘出来。他还时不时抬起眼皮瞟我一眼。这小子还真挺仗义。他一定在想着能让我干点儿什么,好让我收下他的钱。
“你的头发可真不赖。”冷不丁儿的,他来了这么一句。
“怎么,要我给你那个发廊当模特儿去?”这倒也他娘的算个活儿。不过,话一出口,我心里已经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了。
“哪能让你受这委屈呀!”他笑了起来,又想了想,说,“这么得了,一百块钱,你先拿去,算我帮了你个忙。你呢,也不白要,也帮我一点儿忙,行不?”
“明天就开始吗?”
“行啊。”
“什么活儿?”
“有个地方,还非得找个人替我去一趟不可。你要是能去,那可太好了。”
“什么地方?”
“正好,你的头发也该理理了。明儿就去我爷爷那个剃头铺理一回吧。回来跟我说说老头儿怎么样了。别让他知道是我让你去的就成。”
“怎么……你爷爷的剃头铺?”
“老头儿没跟我在一块儿。落实私房,辘轳把胡同口上的那间小破房还他了。他回那儿开他的铺子去了。”
“这干吗?爷俩儿还开了两个店?”
“没法儿说!”“盖儿爷”苦笑着摇摇头,“按说老爷子这一辈子也不容易,我把他养起来不齐了?可他非要干呀。让他跟我一块儿干吧,也不行,老得听他的。他就会剃三毛钱一位的大秃瓢,四毛钱一位的小平头儿,女活儿一点儿不会,还充内行。这还赚钱哪?连粥都喝不上!”
没想到这小子跟他爷爷也闹得这么僵,各开各的店不说,连去照一面的胆儿都没有。不过,他是得找个人去看看。他是他爷爷带大的。
“好吧,我去。”我说,“光干这点活儿可赚不来一百块,还要干点什么?”
“你回来再说吧。”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你爷爷不会把我也推成个‘盖儿爷’吧?”我胡噜胡噜自己的脑袋,嘻嘻笑起来。
“那倒不至于,你又不是小孩儿。”“盖儿爷”也乐了,“老头子手艺还是挺棒的。再说,哪儿不满意了,我的‘丽美发廊’还给你‘保修’哪。”
“你刚才说的,那剃头铺子在哪儿?”
他告诉我,在辘轳把胡同一号。
“你顺着老头子一点儿。夸夸他的手艺。用好话填他几句。”“盖儿爷”一边使劲儿挤着眼睛,一边想着还有什么可叮嘱的。看得出,他有点儿不放心,可又不太好意思吩咐得过多,“记着,千万别把我‘卖’出去就行啦!” 可是,我仍然觉得心里的什么地方总有点别扭,好像丢了件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想不起来,没着没落的。其实什么也没丢。一百块钱揣得好好的,就连那本捡来的《希特勒和爱娃》,也还装在裤兜儿里。渐渐的我才明白,这别扭劲儿说不定也正是“盖儿爷”那副贼头贼脑、可怜巴巴的模样招来的。这模样一下子使我想起他在柳家铺中学时的倒霉样儿。有一次,我给他一张人民大会堂春节联欢晚会的票,他足足美了一天。而如今,不管他怎么继续在我面前可怜巴巴,不管他怎么用“互相帮忙”来哄我,我他娘的也明摆着成了这小子花一百块钱雇来的“小厮”啦。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盖儿爷”对我的真诚,他连半点盛气凌人、志得意满的神色都没露。可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还没傻到连这个火候都看不出来。还真的让我哥说着了,从小爹妈给了这么一张脸皮,想到自己怎么就成了个“打短工”的,而且还是给“盖儿爷”打“短工”,心里还真他娘的不是味儿呢。
这把我弄到了钱以后心里升起的那一点点得意冲得一干二净。回到了家,老爷子正在客厅里看报纸,这倒是把八十块钱拍还他的机会。可我哪儿还有这份心思。我一声没吭,进了自己的房间。我把钱扔进了抽屉里。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到辘轳把胡同去了。
不知是昨天夜里还是今天清晨下过了一场雨,现在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太阳被融化成惨白惨白的一片,路面湿漉漉。行道树下,落着薄薄一层枯黄的叶子。
那家剃头铺子就在珠市口大街拐进辘轳把胡同的把角儿处。按照“盖儿爷”说的路线,坐20路汽车在珠市口下车,沿大街照直走,果然一眼就可以看见胡同口上那两间窗玻璃、门玻璃上写满了“理发”红漆大字的小破房了。窗台下,戳着一只孤零零的煤球炉子,半死不活的样子,看不出是不是还生着。暗红色的小门歪歪扭扭,我琢磨着它一开一关时,整间屋子都得颤悠。门把手周围黑糊糊一层油垢,刮下来称称,不够二两,我死去。要是以前,让我钻进这儿来理发,您宰了我得啦!
走到门口,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听见里面怎么还有人唱戏。
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
我一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
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
黄三太老匹夫自夸智量,
指金镖借银两压豪强……
我对京戏一窍不通。不过,我们家老爷子爱听。所以我也还能听懂几句。特别是听他唱“窦尔敦”、“黄三太”什么的,跑不了是《连环套》、《盗御马》呗。从半敞的小门往里看去,屋里很暗,中间摆着一把也不知哪朝代的理发椅子。这椅子全是木料,敦敦实实,大概使到驴年马月也还是这副样子。椅子旁站着一个驼了背的老头儿。这老头儿又矮又瘦,眼睛凹陷了,腮帮子也瘪了,身上挂着一条皱巴巴油腻腻的白围裙。没错儿,这肯定就是“盖儿爷”他爷爷啦。戏不是他唱的。他拿了块抹布,没完没了地在理发椅子的前前后后擦来抹去。唱戏的人在窗户底下坐着,从外面只能看见一个剃得油光光的大秃瓢在得意洋洋地晃着。屋里不定哪个旮旯里还坐着另一位,因为当“秃瓢儿”唱完了以后,另外还有一个声音和剃头匠你一言、我一语地捧起场来。
“够味儿啊。”剃头匠的瘪腮帮子巴唧了两下,跟真的把这点“味儿”咂巴进去了似的。
“老喽!没底气喽!”“秃瓢儿”还挺谦虚。
“您客气!”声音里夹着咕噜咕噜的痰声。就凭这,那一位恐怕也是七十岁都打不住的主儿。“谁不知道你们辘轳把胡同的‘双绝’呀,一是蔡大哥的剃头手艺,一是您忠祥大哥的二黄。今儿我算没白来。头也剃了,唱也听了,‘双绝’,全了……”
“您可别这么说。我这两嗓子,跟蔡师傅可没法儿比。我这是玩票,人家是正经的手艺!”
“手艺?”剃头匠“哼”了一声。他继续拎着抹布,找他的椅子缝儿,“您就别提什么‘手艺’啦。也就是你们老哥儿几个拿我当回事儿。去别处,没人给你们掏耳朵底子、剪鼻毛呀。”
老头儿们一起“嘎嘎”地笑了。
我拉开门。剃头匠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了声“来啦”,又打量了我一通。他不再看我,和老头儿们交换了一道疑惑的目光,他们又接着聊起来。
“我看,您就别为您的手艺生气啦。”那位叫“忠祥大哥”的红脸老头儿一副乐呵呵的开通样儿,“再说,我可听文化站的人说了,明年正月,要在地坛开庙会了。白塔寺的‘茶汤李’都预备好他的大铜壶啦。您就预备着您的剃头挑子吧,说不定还请您出山哪!……”
“别逗了。没人请我!茶汤儿有人喝,大串儿的糖葫芦有人吃。这年头儿,谁还上庙会剃头去?”
“不管怎么说,您还时不时有个仨亲的、俩近的,就认您这一路手艺,非得求您给剃剃不可呢。我的手艺呢?我的手艺哪儿使去?这会儿,北京还有抬棺材出殡的吗?”
敢情这位“忠祥大哥”是抬棺材的!
“实话,实话。”一说话就痰喘的老头儿坐在一个小板凳儿上,背靠着一根立柱,立柱上挂着两条油亮油亮的趟刀布。他脸上的肉耷拉着,脑袋呢,一样的亮锃锃,“您不是够花了吗?孙子也给钱不是?您就拿您的手艺当个玩意儿得啦。有老哥们儿来了,剃一个。剃完了,扯扯淡,听一段儿,乐呵乐呵,还落个闲在呢!”
“对对对,闲在我可不伯。待着谁还有个够呀?”剃头匠无可奈何地点头。他悄没声儿地收拾了一会儿推子剪子,又看了我一眼,嘟嘟囔囔地说:“可有的事也真让人看著有气。您说,我那孙子,弄了个门面,摆上两瓶冷烫水儿,贴上一张美人头,就开上什么‘发廊’了。他那两下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也邪了门儿了,这人还上赶着奔他那儿去。烫个脑袋您猜他要多少?十二块!好嘛,我剃了一辈子头了,打死我也不敢这么干呀!”
老头儿们又“嗄嗄”地笑起来。
在一旁听听他们闲扯,倒也挺开心。所以,我才不打断他们呢。不过“盖儿爷”说得不假,要是每天跟着这位剃头匠当好孙子,给老头儿们掏耳朵、剪鼻毛,剃大秃瓢,听他们唱“窦尔敦”、“黄三太”,那是让人受不了。看来,我要是不来,今天这一上午也就是这俩主顾啦。大概平常是没什么年轻人来坐那把敦敦实实的椅子的,不然,他们怎么根本不拿我当回事,也不问问我是不是要推头。他们一准儿把我当成路过这儿看热闹的啦!想到这些,老头儿们的笑声里,倒好像更透着一种冷清凄凉的味道了。
我还是不跟他们搭腔,在一旁等着,听着。
“小伙子,不是来剃头的吧?”“盖儿爷”他爷爷终于发现我有点儿怪了。
“可不是来剃头的!”
“您?”
“我怎么了?”
“哟,慢待了,慢待了!”他慌里慌张地拿过一条白单子,往理发椅子上“啪啪”地抽着。一边把我往椅子上让,一边还是像看什么怪物似的打量我。
“您看我面熟?”
“不不不。来,您往下坐点儿,再往下坐点儿。”他把单子围在我的身前,“您推分头?大点儿小点儿?……像您这辈儿人,到这儿剃头的,可有日子没见啦。嘿嘿,少见就多怪不是?”
我说:“萝卜青莱,各有所爱。您还别老自觉着冷清了。手艺搁在这儿哪。要不,大老远的,怎么就知道了您的铺子?怎么就奔您来了?”
反正“盖儿爷”也嘱咐了,咱挣着那份钱哪,就捡他娘的好听的,足给他招呼吧!
“您听听,您听听!我骗没骗您?”抬棺材出身的那位“忠祥大哥”先来劲了,“艺不压身。有认主儿!”
“实话,实话。”那口痰还在另一位的嗓子眼里咕噜着。
“盖儿爷”他爷爷没言语,脸上也没反应。可你得看他捏小梳子的那只手。手背上虽说爬满了青筋,这会儿,手指却像个花旦一样张成了兰花形。右手呢,袖口捋得高高的,胳膊弯儿也举得高高的,悬着腕子捏着那把推子。“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他探着脖子,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的头发梢儿。这姿态就像个大书法家在那儿运腕行笔,擘窠大书。
“啧啧啧,您瞧,从这镜子里看您这姿势,比看电影还带劲!”我也够坏的,越是这时候,越想成心跟老头儿开逗。
“您过奖。我能多活十年。”老头儿终于绷不住劲儿了,晃了晃脑袋,巴唧了几下嘴,又咧开来,露出一个黑洞,发出呵呵的笑声。
“盖儿爷”算是没找错人,哄哄这老头儿还不跟玩儿似的?几句话就把他揉搓得像只脱骨扒鸡了。对我来说,这事嘛,干着也还有点儿意思——解闷儿呀。把老头儿逗开了牙,坐这儿就听吧。他从民国三十年怎么从宝坻老家进京当学徒说起,“学来这点手艺可不易。我住的那地界,虱子多得能把人抬起来!”说到他的“剃头挑子”,他索性撇下我,回到里屋捣腾了好一会儿,真的把他的剃头挑子给我捣腾出来啦,“不容易呀小伙子,不信您挑挑看,这么沉的一挑儿家伙儿,寒冬天儿,三伏天儿,走街串巷……”我越是时不时给他一句“敢情!”“没错儿!”哼哼哈哈地顺杆儿爬,他就越上劲。他还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我在跟他逗。其实,他这手艺呀,怎么说呢,味儿事!至少现在,让他理这个发我罪过受大啦。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眼神儿不济了呢,还是因为这次总算逮着一个毛儿多点儿的脑袋了,有心理得好一点,露一手,反正他抱着我的脑袋,跟他娘的抱着一个象牙球在那儿刻差不多。“嚓嚓嚓嚓”,剪了一茬儿,“嚓嚓嚓”,又剪了一茬儿,东找补一剪子,西找补一剪子,剪得我满头头发渣子。他还有支气管哮喘,呼哧呼哧,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就跟贴在一个大风箱上一样。
要说我多么腻烦他,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好笑。再说,跟老头儿这一通穷逗,我还真长了不少嘎七杂八的见识呢。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老说“剃头挑子一头热”了,原来这“一头”,是个烧洗头水的小炉子。我又知道了戳在炉子边上的木棍叫“将军杆”,是清兵入关时,“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挂脑袋用的!我还知道过去来剃头的人都得端那个小笸箩,接着剃下来的头发,免得让人踩了,给自己找倒霉……
你还别说,我这个脑袋还真他娘的挺值钱。老头儿抱着它,足足摩挲了半个钟头。他总算把剪子放下来了,又把它按在一盆温水里涮了涮,拿过那只铝壳的大吹风机给我吹风。要说老头儿全是老剃头匠那一套,倒也不对,人家到底有这么一个吹风机呢。“呼——呼——”他那只手在我的头发上捋来捋去,这手刚刚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所以手指头像一根根鼓胀的胡萝卜。这使我忽然间想起了在自由市场上见过的那个捏面人儿的老头儿。经他这么三捋两捋,我真的像一个“面人儿”似的被“捏”出来啦。“行嘞,您还是少劳这个神吧!”我心里暗暗发笑。他还没罢手,我已经发誓,一出门就得把这脑袋给胡噜了。不然,这也太他娘的像个“傻青儿”啦。
老头儿关上吹风机,解开我胸前的布单子,“啪啪”一抖,歪着脑袋朝镜子里左右端详。看那眼神儿,我还真成了他这辈子捏得最漂亮的一个面人儿。
“怎么样?”他像只缩脖鹦鹉似的把脑袋一抖。
“那还用说吗?您的手艺——誉满全球!”
我可没想到,逗他这么一句,又把麻烦招来啦。
“取取耳吗?”
这意思好像是问我是不是挖挖“耳底子”。这可挺悬——就他那哆哆嗦嗦的样儿,他要是往我的耳膜上捅那么一下子,那我可完了。
“朝阳取耳!”嗓子眼儿里老转着一口痰的老头儿先替他吹了,“小伙子,这还不取?!我可是奔着蔡师傅这一手来的。”
“不够交情,我可不敢给您取。您要是上卫生局奏我一本呢?”剃头匠眯起眼睛,笑着对他的老主顾说。
照这意思,老头儿这还算是给我面子呢。得啦,您不就是高兴了,想在我这儿露一手吗?也该着我倒霉,谁让我把你那点儿得意劲儿煽起来了呢。取吧。
老头儿把理发椅子挪到窗边,让我坐好,然后,揪着我的耳朵找窗户外面透过来的亮光。敢情就他娘的这么“朝阳取耳”啊!他拿过一把三棱刮刀似的玩意儿,探在我的耳朵眼儿里转来转去。
“哎哟,您这干吗,镟耳朵?”
“傻小子!我得先用铰刀把耳朵里的毛铰净!嘿嘿……”他那黑洞洞的嘴巴里扑出一团热气,喷在我的脸上。
先是铰,再是掏,最后用一把毛茸茸的“耳洗子”把耳朵眼儿刷干净。我这耳朵也真他娘的给他作脸,让他掏出了一大堆。两个捧臭脚的老家伙又像欣赏珍珠玛瑙一样,盯着这堆耳屎,“啧啧”了半天。
“瞧你刚才犹犹豫豫的,还不想掏呢。”剃头匠背着手,弓着背,在屋里来回走着。不知这是休息,还是成心等着我们把他的“战果”欣赏个够。
“蔡师傅,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那位“忠祥大哥”说,“您年轻那会儿,当然是没有拿不起来的活计了。可这会儿,不知有的活计还干得了干不了……”
“您说的是‘放睡’?那是咱的饭辙。”蔡老头儿不当回事地笑了笑,“有什么干不了的。您没看我每天都揉搓那两个保定铁球?”
“嘿,那可真够意思了啊!”
“够意思!我也早想问您啦,可看您也呼哧带喘的了,就没敢开口……”
这回的麻烦可不是我招的了。我他娘的连“放睡”是什么都不知道哪。可这麻烦还是落我身上了。其实,拿这俩老头儿中间的任何一位练一练,他都得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瞧他们那个巴望劲儿。可这蔡老头儿大概对我的光临格外高兴,所以他特别问我乐意不乐意“放放睡”。
“敢情!”我也豁出去了,跟他逗闷子逗到底了。我装得和真的一样,“您没问问,我奔什么来了呀!”
“哦?你哪儿疼?”他的眼皮子耷拉下来。
“哪儿都疼。”
他扯过一把小板凳,让我坐了下来。又搬过来一只高点儿的方凳,坐到了我的背后。抬起一只脚蹬在我坐的小板凳上。“靠过来!”话音没落,他已经拉着我靠在他的腿上了。这叫他娘的什么“放睡”呀,就是晃胳膊捏膀子!哎哟哎哟哎哟,这老头儿手劲儿还真大。
“不使点劲儿,病能好吗?”老头儿得意地一笑,眯起眼睛,像在专心听着我的骨节儿的声音。他一会儿揪着我的胳膊没完没了地抡圈儿,一会儿又把这胳膊抓起来,一屈一弹。“小伙子,放心!闪腰岔气,落枕抻筋,包好!”
“家伙!我还以为您没这气力了哪!”
“现今的大理发馆里,可见不着您这一手喽!”
“年轻的干不了哇,您不信问问蔡师傅,他孙子干得了吗?”
“他?他见都没见过!”
……
“怎么样?松快了没有?”
把我浑身上下捏捏捶捶了一大通,他总算松开我,站了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松快了!松快了!松快多啦!”
我赶快站了起来,咧着嘴向他点头。我出的那口气一点儿也不比他短。
“谢谢您啦,真是太谢谢您啦!”
“您还别客气!今儿我是高兴了。不是我夸你,这年头,遇上个知好知歹的年轻人还真难得哪……”
没错儿,全北京也没第二个人像我这么“知好知歹”了,心甘情愿把您这点儿“绝活”全领教一遍。理了个“傻青儿”脑袋还不说,本来我他娘的哪儿也不疼,让您这么一通捶打,骨头架子都差不离酥了。不“难得”怎么着!
“你笑什么?”
我真该向他宣布:要不是你们家“盖儿爷”让我来哄哄你,我才不受这份洋罪呢!——假如真的来这么一下子,那可太逗了,老头子还不得当场“弯”回去!
当然,我不会真的这么干。甚至连老头儿左瞄右瞄理出的“傻青儿”脑袋,我也没按原来想的给胡噜了。因为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我得留着它,让“盖儿爷”看看,他爷爷把咱哥们儿糟蹋成了什么模样。
我立刻坐上20路汽车,奔东单去了。 我推开发廊的茶色玻璃门,“盖儿爷”正在里面忙着。昨天在“音乐茶座”上见到的那个小妞儿,也穿着一件白大褂,走来走去帮忙。我用手指在玻璃门上弹了几下,他扭过脸,朝我扬了扬手,随后走了出来。
“去过了?”他看着我的脑袋,嘻嘻笑起来,然后有点后悔地摇摇头,说,“忘了叮嘱你一句:让老头儿少推点儿,留大点儿呀……现在,底下推得太干净,想找补都难了。”
我说:“行了行了老板,用不着您可怜我。不是让我去哄哄老头儿吗?哄完啦,老头儿活得挺好,您就放心吧!”
“卢森,你可真够哥们儿!”他没听出来我的话里有气,还在嘻嘻笑着,“老头儿提起我了没有?气儿还挺大吧?”
“没气儿啦。我他娘的一个劲儿给他上好听的。他觉得自己的手艺誉满全球,美着哪。”
“对!就是这路子!老头儿我可太清楚了。鬈毛儿,真有你的!”
“行了行了老板”,我苦笑了一声,“您还别夸。我倒要谢谢您呢,什么‘朝阳取耳’、‘剃头放睡’的,老头子搂着我的脑袋,像是搂着个宝贝蛋,把那点儿绝活儿全给我用上啦,他还只要我三毛钱,多给他死活不收。咱落个省了钱,还享了福,他娘的福分不浅呢!您哪,还有什么活儿,快吩咐得了。”
“盖儿爷”的眼睛又开始一挤一挤的了。
“哥们儿,你今天是怎么了?左一声‘老板’,右一声‘老板’,叫得人怪难受的。”他迟迟疑疑地看着我,“咱哥们儿可没有花一百块钱雇你干活儿的意思。你要是这么说,可就见外了。”
他说的倒也是。可我他娘的这点火儿都不知道找谁撒去!
“您是没这意思。没这意思。”我说。
好半天,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昨天晚上我就说了。缺钱花,拿去。哥们儿不趁人之危。再说,你也不是干活的材料。你不干呀,非拿个要自己挣这份钱的架势。说实在的,老同学了,你放得下架子,我还拉不下这张脸呢,哪能真把你当雇来的小工儿使唤!”“盖儿爷”把一包“万宝路”凑到嘴边,从里面叼出一支来,眯着眼睛,慢慢地抽着,“咱哥们儿没对不住你的地方呀,可你倒好……”
他越说,我也越觉得自己是有点儿不算个东西了。白送你钱吧,你不干。给你找点儿活儿吧,你又干不来。也真够难为这兔崽子的了。这哪是我给人家干活哪,纯粹是人家侍候着我哪。
想到这些,心里的火儿倒好像压下去点儿了。
“你他娘的怎么这么多心!我刚才说啦,你没那意思,我也没什么不痛快的。”我一扬手把他嘴里叼的烟摘下来,叼到自己的嘴里,“别废话了,派活儿派活儿!”
“你他妈的回家待着去吧,没活儿!”他又嘻嘻地把嘴咧开了。
“那你说,今儿这一趟,值多少吧。剩下的钱,还你!”
“值一百!回家待着去吧!”
“哦,变着法儿‘赏’我啊。”我冷笑了,“等着,我回家拿去,钱还没动哪,全还你!”
“**你姥姥!你丫挺的怎么还这么‘轴’啊!”“盖儿爷”一副哭不得、笑不得的模样儿,眉头皱着,眼睛挤着,嘴巴咧着,“我还没受过这份罪哪。都说挣钱不容易,谁想到往外扔钱也这么难。比他娘的养活孩子都难!”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又从那包“万宝路”里叼出了一支。
“你要是偏要较真儿,那也行。”他看着我,想了想,说,“活儿嘛,还是这个。每月帮我拿一百块钱,上邮局去,寄给老头子。然后,去辘轳把儿胡同理一回发,哄哄他。报酬嘛,每月二十块吧,你再去四次,行不?说定了,你他妈也别老觉得我是成心‘赏’你啦!”
我看着他,没说什么。那个小妞儿从发廊里出来,催他回去。他弹了弹烟灰,朝我点点头,把手向天上一场,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匆匆忙忙钻回那间玻璃房子里去了。
我站在“丽美”发廊的门口,老半天没运过气来。逞了半天强,却落下了这么一个结果——合算我成了兔崽子每月给他爷爷送去的那盒点心啦!他还觉得挺照顾了我的自尊心了呢!
这盒“点心”当的,我还他娘的一点儿没脾气——再拽着“盖儿爷”,说我干不了吧,他非得以为我得了精神病不可。真的每月就这么去挣“二十块钱”?今天去这么一回,我还只是因为当了“盖儿爷”的“短工”,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别的我还没怎么多想。要是真的每月专职就是赔着笑脸,去哄老头子,这就跟“盖儿爷”他们家养的婊子差不了哪儿去啦。
……
我顺着脚下的水泥路,朝公共汽车站的方向走着。
我是一个命里注定的可怜虫。
今天是星期一,街上的人还是这么多。这儿靠近王府井。谁都他妈比我活得滋润。
一个小妞儿,穿着高统小马靴,挎着个亮晶晶的小皮包,小屁股一扭,一扭。一对老夫老妻,一人一根拐棍儿,四只脚板子,在路面上一蹭,一蹭。枯落的杨叶,还夹杂着几片冰棍纸,可怜巴巴地蜷在马路牙子下面,挤在树根窝窝儿里,窸窸窣窣地响着。
我助跑了两步,摆出马拉多纳罚点球的姿势,甩开右脚,“啪”,朝一块冰棍纸踢去。膝盖抻得生疼,我却只是蹭着它小小的一个角。“金房子”服务中心门口那个推冰棍车的老太太,咧着鲇鱼一样的嘴巴,无声地笑起来。
“你这玩世不恭的态度真让人讨厌!”老爷子如果在边上,他又得这么说了。
“森森,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学你爸爸,认认真真地做人啊!”老太太也少不了当应声虫。
这年头儿,不管活得是不是真的那么庄严,那么伟大,那么认真,大概都得拿出那么一点子认认真真的神气。
其实,依我看,像我们老爷子这样的,倒未必活得认真。别看我这副德性,我比他们活得可认真多啦。他娘的甚至太认真了,不然我也不会闹得这么惨。但凡有那么一点儿不认真,我也早他娘的像我哥似的,在老爷子面前装王八蛋啦。至少,我犯不着为八十块钱拍这个胸脯。犯不着拍了胸脯还真的要去争这口气。犯不着非得撕了那张彩票,也犯不着非得买下那张彩票。犯不着在人家“盖儿爷”面前充好汉。当然,也犯不着觉得每月去一次辘轳把胡同哄哄老头子有什么不好……
我得承认,顺着这路子想下来,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算是他娘的想开了。折腾了好几天,原来全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其实,除了昨天中午在体育场外面吃的那顿烂葱包子以外,我哪天在家里也没少吃。我倒真拿拍了胸脯当回事儿呢,那八十块钱,不给了又怎么着?不要说老爷子不可能追着我要,就假使他借着这事开口笑话我,我给他龇龀牙,他又有什么办法!不是说我“玩世不恭”吗?来真的,就这个!“盖儿爷”那一百块钱呢,照拿。不拿白不拿。这小子发的财还少啊?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让我给他爷爷当“点心匣子”?玩蛋去!我才不侍候呢!……不是嫌我活得“不认真”吗,这回,我可真的要当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死皮赖脸的混蛋啦!
这念头让我舒坦透了,透快透了。我发现我这几天整个儿在干傻事。我甚至奇怪自己干吗要没完没了地算计,那笔钱是拍给老爷子,还是扔还“盖儿爷”。最妙不过的法子是:替我自己也买个放音机呀。想到这些,我有点儿庆幸昨晚没把其中的八十块拍还老爷子了。
回到家,打开我的抽屉,取出了那一百块钱,揣在兜儿里。去王府井!我还非买那种放音机不可!哪怕出了百货大楼的门儿就摔成八瓣儿了呢,也出了这几天憋在我心头这口窝囊气啦。
这可真巧,出楼门的时候,看见了我们家老爷子。
“砰”,他甩上了那辆“皇冠”车的车门,抱着一堆文件、材料,朝我这边走来。
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一抬头,他看见了我。
“森森,你妈在家吗?”
这可少见,真是太少见啦。他居然叫起了我的小名儿——“森森”,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往那样,斜愣愣的懒得瞥我,反而温柔得像一只老山羊,还没完没了地盯着我。
“森森,别走别走,先回来一下,先回来一下。”他用空出的那只手扳我的肩膀,简直是搂着我回到家里的。
他把我按在同一条长沙发上,微笑着从皮包里拿出一小听“雀巢咖啡”,他说这是外宾刚送他的,我要是爱喝,尽管拿去。这可真他娘的让人奇怪透了。他这股子热乎劲儿,总不会只是为了送我一听咖啡吧?想变一变“思想工作”的方法了,怀柔怀柔?我爱搭不理地任他在那儿跟我会近乎。我拿起那听咖啡,看那上面的说明。
“你的头发是在哪儿理的?不错。这精神状态就对头啦。”
噢,怪不得他这么热乎,怪不得他老盯着我看,原来是为了我的头发。他以为我这头发是为了他剃的哪。
“其实,你们这一代人本质是好的。”他开始发表“社论”,“……火气嘛,大一点。我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谁没有一点火气?没有火气了,还叫年轻人吗?……”
我翻了他一眼,突然想笑。我绷起嘴唇,磕头虫似的点头。我想起了他在演讲比赛的主席台上点头的样子,我想试试学得像不像,他点头不像一般人那样,是“点”头,他“点头”不如说是探着脖子在“扬下巴”,一下一下的,显得那么“深思熟虑”。
我这一“点头”,他更来劲儿啦。
“就说你的头发吧。前天批评了你,你还不通嘛。当然,我也有缺点,态度急躁。不过,火气一下去,你还是能分清是非美丑的嘛,这就证明……”
本来,我只是觉得好笑,这乐趣大概和上午哄那位蔡老头儿时的感觉差不多。可是,看着他这神气活现的劲头儿,我可笑不出来了。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那股火儿,又“呼”地冒起来。
“行啦行啦行啦,您别这儿没完没了了……”我站起来,到他对面的一个小沙发上坐下来,从兜儿里摸出那迭钞票,一张一张地数着。我把八张“拾元”的票子捻成了一个扇形,按在茶几上,“我可真纳闷儿,您干吗老跟我这头发过不去?您瞧,这是八十块钱,给您搁这儿啦。前天,我已经说过了,往后,脑袋,是我的脑袋;头发,是我的头发,我是梳大辩儿还是剃秃瓢儿,您都免开尊口吧……”
他一声没吭,坐在那儿发呆。
“您呀,整个儿的,‘猴吃麻花’——满拧!”我胡噜了几下脑袋,笑嘻嘻地说,“我要是一五一十地告诉您,我怎么就剃了这么个脑袋,那得另找工夫,得等我高兴了。反正这么跟您说吧,至少,这和您那些废话没有一点儿关系!”
说完,我就走了。看来,我还是当不了彻头彻尾、彻里彻外、死皮赖脸的混蛋。
我还是活得太认真。尽管这个世界上说不定只有我一个人这么看。
唉,那么,“盖儿爷”那儿呢?下个月还去不去辘轳把胡同一号剃脑袋了?
明儿再说吧。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一日 :se :se :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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